大雪封路，越往北越难行。十七紧赶慢赶，月余时间终于回到都城。
城中大小街巷堆砌高高的雪墙，一路行来只闻铁锹收雪的声响。朝廷下令“街巷不得积雪”，于是白日扫不完夜晚还要点灯劳作。
有人牢骚今年的雪比北地都大，一场大雪后几日都清扫不净，别的活计便也不必做了。
西北坊已无积雪，魏家门前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借灯火看去，朱红门楣上“司空”二字很惹人眼。不得不承认，自魏储依升官加爵，魏家日子更如日中天，尽管魏司空一向低调行事，宅邸还是越来越广阔，越来越华丽，越来越有“权臣府邸”的样子。
十七在门外树桩拴了马匹，如以往一样要推门入内。早有护卫从侧旁上前，认出是家中小姐，向门内高呼了句“小姐归”。一会又出来个老者，自称魏府徐管事，却不识得十七，盘问一遍又一遍，非要她自证身份，最后还是先前的护卫替她解了围。
十七怔愣不止，借微弱的光线看向院内。原本宽敞的院落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围栏，将三间正房单独隔断，远远看着，好似一道枷锁困住正中的猛兽，无论如何都不叫其重归山林。
十七沿围栏慢慢行走，走到近前发觉三间屋舍俱无灯火，于是绕上后方回廊，脚步顿了顿，向内庭走去。
肖燕正在回廊下清雪，见到十七大喜过望，拉住她低低诉说，“见到那个徐管事了么，果然是管事，整日里管东管西，不过晚回来些时候也要被唠叨个没完没了，耳朵都快被他吼聋了。”
十七看向那头灯火，“徐管事是家中新聘的管事？”
肖燕撇撇嘴，“阿郎怎会买人进来，还不是陆家娘子…夫人带来的，不止带来管事，还有几个婢女，现在家里热闹着呢。”
十七默了默，“哥哥可在家？”
肖燕说：“在家，今日夫人腹痛，叫人寻了阿郎回来。”说着觑她疑惑道：“十七，你可是和阿郎闹脾气了？你可知你离家后，阿郎为了追你，腿都摔断了，足足养了三月才好。”
十七一怔，“哥哥现在可好？”
肖燕长叹一声，“阿郎后来公务繁忙，也未在家里养伤，竟然直接搬去官署住了。我日日过去瞧，许郎中也常去看诊，阿郎总算熬过了那段时日。”
十七望向前方无尽的黑暗，默然抿紧唇角。
肖燕自说自话，“阿郎位高权重，却也忙得团团转。你难得回家一趟，见了阿郎可莫要再置气了。对了，你可用饭了么，徐管事管得宽呢，这个时辰万不会叫人进灶厨的，亏我今夜饭后在灶里埋了几个黄栗，这会应是好了，你等着，我去拿了来。”
十七点头说好，却并未等在原地，而是下了回廊走向暖阁方向。
暖阁里温暖如春。
陆清婉孕五月有余，小腹隆起，体态更加丰盈。她的面容好如正在盛放的牡丹，比之从前更美艳动人。屋内没有旁人，她摇摇曳曳起身为魏储依斟茶倒水，眉眼里有藏不住的温柔款款。
魏储依身上还穿着官服，接了茶盏提醒道：“师姐当心身子。”
陆清婉笑笑，“这点小事还是能做的…你我成亲有几月了，你不唤我夫人，怎还叫我师姐。”
魏储依垂眸吹茶，“习惯了。”
陆清婉见他神色淡淡，不由有些泄气，“你我毕竟是夫妻，又不是兄弟姐妹，这样生分，旁人听到要闹笑话。”
魏储依饮口茶，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日子是自己过的，不必在意旁人。”
陆清婉听到“过日子”眼睛又有了光彩，“最近值上还忙么？”
魏储依点点头，“越近年节越忙。年尾百官述职，公文压了一箱又一箱，恐怕不能常常回来，师姐且好生照看自己。”
陆清婉忙道：“那你当心身子，我有红梅照顾，再不济接我爹爹过来住几日可好？”
魏储依搁下茶盏，垂着眼帘说：“随你如何都好。”
陆清婉嗯了声，心里渐渐高兴起来。说来可笑，她与他是夫妻，但平日里却鲜少见面，见着了顶多几句话他便又匆匆去了，自然也很久没听他提过陆轩。上回他追赶十七摔断腿脚，她负气回到陆家向陆轩大倒苦水，却从陆轩那里知道了她与他成婚的真相。陆轩劝说她很久，她也知与他成婚多少有逼迫的意味，此事上她理亏，但既然已是夫妻，自己丈夫的心还是要牢牢抓住才好。
他对她已然很好了，家里她是说一不二的女主子，他处于那样的位置，难免有声色犬马的应酬，他从不流连其中，也未养小妾外室，有夫君如此，她不知受多少人艳羡。她对他千万满意，唯独他对她不甚热络叫她心慌，原来有陆轩这个先生在，他能看在师长的面上对她和颜悦色，可后来知道了与他“成婚”始末，明白他与陆轩师徒情谊算是尽了，她也再无了靠山。本以为他会鄙夷她苛待她，为此她日日战战兢兢，然而他待她一切如常，甚至从未提在她面前及那件事。
她依然是他的独一无二的妻，怎能不叫人高兴呢。
可光有“夫人 ”这个位置还不够，她还是期待与他做一对相爱的夫妻…
眼看他起身要走，陆清婉连忙叫住他。她几步路走得甚急，肚子坠着，额上起了汗意。
她拿出帕子拭汗，不慎手一松帕子落到地上，正捂住腹部俯身欲拾，他先她一步拾起来，递给她说：“师姐身旁还是要随时有人伴着，万事小心为上。”
陆清婉笑笑，“夫君放心，平时红梅都寸步不离的。”却并未接下巾帕，而是额头探过来，向他手努努嘴，意味再明显不过。
半日，魏储依抬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汗，巾帕放在几上，转身挽了挽一只衣袖，“我先走了，师姐歇着罢。”
陆清婉拦住他，深深望着他的脸，“夫君，我问过医者，只要过了前面几月和后面几月，中间时候同房也是无碍的。”她忽地捧住他脸颊，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今夜留在这里好么？”
魏储依愣了愣，脸色倏然着了寒霜，后退一步，淡声说：“师姐还记得郎中医嘱么，好生养好身子要紧。”他转身往外走，垂着的两手紧紧攥起，极力使声音和缓，“我还有事，过两日得闲再来看师姐。”
陆清婉也觉自己太心急，当下连声应了，“好，我等你。”
他似乎脚步一顿，没听见他是否应下，只见他下了台阶，快步往黑暗里去了。
青石铺就的小道，偶有碎块凸起，魏储依越走越急，几次绊得趔趄。他一口气来到井旁，不顾寒水冷刺，急切地捧了水扑在唇上，一遍一遍用力擦洗揉搓。原本红润的唇很快没了血色，他也脱了力般瘫坐地上，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只顾对着黑黝黝的井口发呆。
身后响起脚步声，有火把照亮一方天地。肖燕惊讶地呼道：“是阿郎么，阿郎怎么在这里？”
魏储依起身拍打衣上的雪，“过来走走。”
肖燕哦了一声，又道：“阿郎见着十七了么，她怎么才回来又跑走了？”
魏储依停下手中动作，讶然不已，“十七？”
肖燕指向前方回廊，“她方才就站在那，我去给她取黄栗，谁知前后脚的功夫人又不见了。”他察言观色，小声求证，“十七可是又和阿郎吵架了，她以前天天待在家里，现在见到她都难。”
魏储依却未听见他后面所说，他慌忙走上回廊，似被甚么指引一般往暖阁方向望去，忽然浑身一滞，立刻向外大步走去。
肖燕见他举止怪异，忙跟上前，“阿郎，这么晚要去哪里？我去套马车送你…”正说着红梅不知从哪里跑来，叫住肖燕询问郎君去向，说话间人已经转过廊亭看不见了。
肖燕只得停下应付这个难缠的婢女，“方才有人来寻，应是官署有甚么要事。”
红梅得到回答立即回去复命，肖燕又跑去前院，遇到徐管事训斥府中护卫，他远远瞧着，咂了咂舌，不敢过去触那管事霉头。
自从有了女主子后，家里陆续添了几口人，热闹倒是热闹了，不过相处起来中间有道看不见的壁，平日见着了，那些人表面恭敬有加，实则处处费尽心机提防。女主子也很快适应府中主人身份，看哪个地方不顺眼便请来工匠修缮，就连灶厨里的事也要管，饮食变得各有定例，倘若夜半才回来，不管是否在外用过饭，都不可再起锅灶。
起先置办各样物什前，陆清婉还会使人问问福婶，后来福婶以腿脚不便为由，很少来正院了，便也开始多了一个徐管事。
这位徐管事来了后，整日好大的脾气，前些时日他说宅院开阔易引贼人窥视，于是擅自建围墙隔出前后院，还叫侍卫轮替绕府巡防。平日他稍有不如意就寻个由头随意呵斥侍卫，连肖燕这个义弟也遭过几回训，不过倒是无人对阿郎抱怨，阿郎素日少回府里，见不着这些，便由女主子折腾。
肖燕不想给阿郎添堵，见到徐管事定要绕行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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