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到身子里的血都要结成冰一样。
借助巷弄的雪光，可见四下空寂一片。
门侧拴着的马匹仍在，魏储依上前抚抚马身，察觉地上多出一行脚印，便随其指向一路行过去。
不知不觉来到了西河畔。
西河已然变作冰河，上覆皑皑白雪，中心被扫出一块空地，供人垂钓嬉耍。
河畔立着一人，面朝着冰河一动不动。她头发未全束起，似以一支竹笄挽了简单的髻，余下发丝水瀑一样散在肩背，偶起的寒风吹袭而过，发丝与衣袂纷纷扰扰，许久才恢复平静。
他的心重重擂鼓，想要叫住她到她身旁去，却又忽生胆怯，不敢靠近。
他听见她长长叹息，那是一道直插入他心房的利刃，他能清楚地体会到胸口那块方寸之地，传出的一阵阵锐痛。她动了，沿着河岸慢慢踱着步子。他悄悄跟在后头，随她在河岸慢行。
走到尽头她拐进一家酒肆，一会抱出来一坛酒，在路口停下，似乎在决意要到哪里去。
路口灯火明亮，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几月不见，她似乎变了个样子，不是容貌上，而是装扮上。虽是女子打扮，但她一身黛色衣衫，长发冷容，融入夜色，如冰川傲雪，让人只可远视，而不敢轻易近前。
她茫茫然站了会，捡一处暗路走去。
这条路的尽头是正在修建的观月楼，此时楼身已经建成，余者因冬日缘故暂停了工程。因是皇家修建，不管白日夜里都有士卒守卫。
十七才来到楼下便被守卫阻拦，她只好离开，却并不走远，而是趁守卫换防不备，一个翻越攀上一侧阶梯，借黑暗掩护，也不在意是否被人发现，一面仰头喝酒一面慢慢拾阶而上。
有侍卫发现魏储依，正要上前制止，认出是监管百工的工部尚书，于是呼喝变作寒暄，“司空大人深夜至此有何吩咐？”
魏储依点点头，“你等先去暖暖，我去楼上看看。”
守卫不敢对长官异议，当即领命退下。魏储依踏上这侧台阶，眼睛一直望着对面的暗影，缓缓随其拾阶向上。
楼上有一道高墙隔断两方，中央空缺燃着火燎，墙体有镂空雕饰，可以见到对面景致。
她坐在火燎旁，仰头看向黑幽幽的天空，然而天上正飘清雪，无星也无月，看无可看，便盯着火光发呆。
他与她一墙之隔，明明那样近，却又是那样地远。她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明明是朝气蓬勃的年华，她的脸也是那样的年轻，可气度怎么看都有不符年纪的老成。
他很想现身她面前，问问她这几月在外可安好，今年冬季雪大，她有没有按时加衣…
然而守卫很快便回，似乎发现上方人影，高喝一声持戟便往上冲。十七比几人反应更快，她扔掉酒坛，几步来到楼台上，不等人近前，径直跳了下去。
魏储依大惊失色，慌忙跑到台边拉她。而她早已平稳落地，拍拍衣上尘雪，闪身躲到暗影里，不给人抓住的机会。
护卫到了楼台，见到魏储依讶道：“原来是司空大人。”
魏储依嗯了一声，道一句“有劳”。他绕到她上来的那侧阶梯，将那一串小巧的脚印，换上自己大几分的印迹。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再不见她身影，他茫茫然搜寻，终于在一家馆舍前找到她。
她倚在门边喝酒，见酒坛已空，扬手扔进路边沟，随后进门入内，口齿清晰地跟店家交涉，最后要了一间上房，又要了几坛酒。
酒水入腹本就燥热，屋里还燃着火盆就更热了。十七脱掉外袍只着单衣，打开轩窗，倚坐胡榻饮酒发呆。
风雪逐渐转大，大片雪花飘进室中洒落她身上，她浑然不觉冷意，径自坐着一动不动，就在头脑渐渐晕沉时，听见了敲门声。
她晃了晃头，起身去开门，见到门外之人还以为醉酒花了眼，还好他开口佐证了他的身份。
“十七。”魏储依唤她名字，看着她久久再未言语。
十七侧身请他入内，向坐席努努下巴示意他坐。待他落座，她到炉旁给他斟盏热茶，直递到他手里，才又返回窗旁饮酒。
“怎喝这样多酒？”魏储依放下茶盏，上前夺走她的酒壶。
她手里空空，茫然看着他，看了半日，似乎才认出他，“哥哥？你怎会在这里？”问完自己愣了一会，抬手捶捶脑袋，大约记起了甚么，垂下眼睫不再作声。
魏储依只觉心皱成了一团。明明不会饮酒，还要借酒买醉，她对她自己施虐，何尝不是在惩罚他！他吸了吸气，温和声色，“我一路随你到此…饮酒要犯头疾，莫再喝了好么。”
“兄长所言甚是。”十七阖上轩窗，坐直身子，双目平静地望着他，“我明日便会回家，兄长不必担忧。”
她的脸上一片醉酒的红，难为她记得这样清楚，不过上回唤了几声“兄长”，从此就要彻底代替从前的称谓了么…他品咂喉头的苦涩，给她倒杯清水，牵牵唇角说：“这回回来还走么？”
十七沉默片刻，低头看水杯光洁的两耳，“暂不走了…”她手指轻抚几面，面色渐渐肃然，“兄长在朝可有政敌？”
魏储依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想了想摇头苦笑，“在朝为官哪有不树敌的。”
十七不解，“兄长一心为百姓请命，也会有人视作仇敌么？”
“不管做甚么事，总会触到旁人利益，一旦有了利益瓜葛，敌意便也产生了。”魏储依向她解说：“比如遇到天灾人祸， ‘救济赈灾’明明是救助百姓的唯一法子，可有人就是要从中谋财，甚至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层层剥削，最后到百姓手里的还有甚么。一旦有人指出，此人便立即成为 ‘公敌’，前头不知有多少暗绊等着他，有朝一日可能仕途性命都不能自保…”
十七安静地听他说朝堂之事，提到百姓时他眼里有光芒流动，她的心便也跟着开阔，开阔到可以暂时忘却心中诸事。
她爱听，他就捡可说的说与她，“远的且不提，就是上回朝廷放田地给农人自留之事，许多乡绅官吏联合上报官府，层层施压阻碍田地归农籍所有，我与工部侍郎险被唾沫淹死，好在最后有朝臣支持，又有陛下力排众议，这才让田地变革得以实施。今岁风调雨顺，秋收颇丰，有农人在泰山刻碑歌颂陛下，总算平息了那些反对声音。”
十七想把西陵城遭遇告诉他，犹豫再三没有说出口，只道：“可有谁与兄长有过争执么？”
魏储依摇摇头，“同朝为官，脸面上都过得去…”意识到她说起这些似乎另有目的，问道：“可是出了甚么事么？”
十七摇摇头，“我只是担忧兄长。”
朝局风云变幻，今日为官明日便可是阶下囚，他身处高位，自有保命的本事，但她这样关切，还是叫他心生欢喜，“你不必忧烦，我自会当心。”
十七点点头，“兄长从来仁慈善心，可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处之友人暗中或可为仇敌，毕竟知人知面难知心。”
她的口吻那样郑重，他忙点头应了。她想了想又问：“兄长可识得哪个殿中侍御史么？”
殿中侍御史隶属御史台殿院，共九人，官衔从七品上。魏储依不曾与之打过交道，便也不识得谁。他摇了摇头，问她，“究竟出了何事？”
她还是说：“无事。”张了张口要再说话，却很久没有下音，只是眼皮低垂着，把玩手里的杯盏。
一时静了下来，“簌簌”的落雪声格外真切。
他记起上回未尽的话，忖了忖打算如实告诉她。她似乎也有话想说，在他开口前唤了一声“兄长”，于是他应了一声等她先开口，她却又抿住了唇角。
良久，她摸到一壶还未开封的酒，在他阻止前打开饮下一口，似乎借酒仗胆，终于说了出来，“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兄长会如何？”
魏储依一愣，忽然心跳大盛，不管不顾拉住她的手，急急说道：“胡说甚么，你要去哪里，当真不要我了么？”
十七一顿，笑着攥了攥他的手，又很快松开，“我说笑的，你不必当真。”说完曲起两臂趴在几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明明言语如常，却开始浑说起来，“没人和你说过么，你是天上的仙人，因触犯天条律例被贬下人间，只是没想到会在人间遇到我，不知为我受下了多少苦难…不过你且放心，只要我不在了，一切都会好的，往后你不会再有难过，不难过，此一生定能变得完满…”
她一副醉酒模样，言语也渐渐含糊不清，说着说着慢慢闭上眼睛，竟是睡了过去。他揣摩她的话，一颗心投入了烈火中，低唇凑近她耳旁轻轻说：“你不是说过么，若我不在了，你也活不下去。一样的，若你不在了，我也会随你而去….”
他小心翼翼抱她到榻上，仔细给她盖上被衾，又端来温水给她擦拭面颊，自己则坐在脚踏上看着她。她似乎陷入甚么梦境，眉心偶尔蹙起，口中咕哝着甚么，他凑近细辨，听她说甚么“杀人”甚么“保护”，隐隐约约似乎还唤了声“哥哥”。
他心痛又欢喜，难以克制地低下头，面颊贴上她的额，轻轻唤了声“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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