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帝坐于宝座之上，环视四周，中气十足的喊声平身。看见人群中的玥妍，眼睛微微缩了一下。那个女孩子，就是她的女儿。容貌比她还盛，是有点可惜了。
他开口道：“众卿平身吧。虽近日灾情甚重，但朕已派人安抚，想来不久便会安定。今日正值元宵，吾与皇后设宴于此，款待众爱卿。今日可放开心怀，畅饮中宵。”说罢他举起酒杯，示意众人齐饮。
玥妍也跟着端起杯子，在唇边沾了沾，杯中酒闻起来像花露的气味，倒不难喝。她坐在比较偏后的位置，可以看到大部分的人。
宫女们穿梭往来，不停地奉上佳肴美酒。江皇后见众人皆默默吃喝，便笑道：“本宫见今日有好多女眷，想来都是有才艺的，不如今晚就显显身手，以佐雅兴，如何？”
众女皆起身应是。
一时间有的弹琴，有的现舞，有的双手执笔挥毫泼墨，看的新皇与皇后眉开眼笑，连声赞叹。玥妍端坐一隅，默不作声。许鹤州隔席看着她，心里有点担心。
忽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在帝后面前，说是有紧急之事禀报：“长安街上发生暴乱，参与者千人。京几卫已经出动。特派人请示陛下，接下来如何处置。”
原来今日是元宵节，因着灾情严重，皇上特命今年取消了元宵灯会，可是有条件的百姓便自发地在家门前悬挂起各种灯笼。长安街两侧向来是商铺林立，富贵且繁华。虽说今年遭遇了雪灾，不过商铺的损失尚在少数。因此于此时家家悬挂灯笼，喜迎佳节。
只是那满大街的流民看到了心里不爽，本来投奔天子脚下以为能得到庇佑，谁知道迟迟得不到安置，背井离乡已经是无奈，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眼前欢笑取乐，心中皆悲愤异常。便有那好事之人，按耐不住，当即发作，寻机会就在街上打砸了起来。一时群情激愤，参与者竟有千人。此时京几卫已经出动，同时传回消息请示皇上定夺。
永嘉帝道：“皇弟，不如你协同殿前司周毅走一趟吧？”
许鹤州起身领命而去。临行前看了一眼玥妍，见她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出门交代了小安子，让他候在门外，里面万一有变化，伺机而动，一定要护好玥妍的周全。
小安子知道轻重，点点头。不免担心地道：“主子 ，你可得小心。”
许鹤州朝他挥挥手，带着随从快步而去。
殿内一改之前欢快的气氛，江皇后勉强笑道：“区区几个流民，尚不能影响咱们的心情。近日御膳房专研出了几样新鲜的点心，不如奉与陛下尝尝？”
永嘉帝点点头，没有做声。几个宫女流水样地端上来几个托盘，上面除了精美别致的点心，还有一个酒壶。黄金质地，上嵌各色宝石，端的是美轮美奂。
皇帝见后明显心情大好，道：“赏与在座众卿家，与朕同享。”
好在点心做的数量颇多，每个人皆分了一两块。永嘉帝特意让人斟了一杯酒，端在玥妍面前。他远远地望向她，道：“白家七女，名字叫玥妍对吧？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想不到这一晃你已经长大成人。说起来朕也是你的兄长，以后要是别人欺负你，可以随时来找朕。”
玥妍起身，跪于地谢恩。等宫女端上来那杯酒，她略微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甜腻之余另含清香。她心里一凛，这是牵机的味道。她曾经辨别过这世上的八种至毒，牵机排在第五位。
此毒入口并不强烈，但是所流过之处皆冲洗不掉，毒液慢慢腐蚀骨肉直至溃烂。所以它是慢毒，中毒者饮入之后，开始并无异常，待五脏六腑烂尽，肠穿肚烂辗转痛苦七日方死。因死时身体呈反弓状，才得此名字：牵机。
她心中冷笑，这就是当今天子，他可以嘴里说着甜蜜的话语，私下里却做着最毒辣的事情。因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所以只能玩这套阴毒的把戏。
她心思飞转，这杯酒不能不喝，可是又怎么能喝呢？
永嘉帝看出她的犹豫，转头对白景平缓缓道：“爱卿日后就要启程赴任，听说家里尚有两个幼儿需要照顾，不如就送到宫中，让皇后替你照顾可好？朕的皇子公主也有同龄，做个伴读也是好的。爱卿意下如何呀？”
玥妍睚眦欲裂，这是明晃晃地威胁。皇帝便教她知道，是选择她的命还是那两个孩子的命。她知道，永嘉帝已经判断出她便是那天的蒙面人，母亲面前的那个护卫。从时间判断，她的每个失踪的时间段都与之吻合。估计皇帝已经发现长春宫床下的那个盒子已经不见了。
她扫过皇帝身边的那个高欢，见他始终都冷冰冰地站在皇帝身后，面无表情。只不过在玥妍看向他的同时，眼珠向她略微转了一转。
玥妍此时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她端起酒杯，便要一饮而尽。忽然燕琳的声音响在她耳边：“白小姐真是好酒量！不过在下心仪陛下的酒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不如这一杯就让与在下，可好？”
玥妍惊讶地回头，与此同时长公主惊呼出声：“慕白，不可！”
燕琳毫不理会，上前一把便夺过酒杯，作势要喝，永嘉帝大喝：“慢着！”
燕琳停手，面向他道：“难道陛下舍不得这杯酒？”
永嘉帝苍白着脸，有点气急败坏地道：“燕琳，你僭越了！速速退下！”
燕琳怔了一下，随即将那杯酒置于玥妍面前的几案之上。不经意间他的袖子一动，酒杯便被打翻在地，酒水随之流了出来。
永嘉帝道：“罢了，看来白小姐今晚是没有这个口福了。下次吧。”
玥妍冷汗满背，转头看向燕琳，一时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其中的含义。却发现燕琳也正痴痴地看着她，竟然连皇帝接下来说的话都充耳不闻。
长公主暗自长叹了一声：冤孽呀。
林玉媛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心中轰然作响。自己未来的夫婿竟然心仪她的闺中密友。四周的窃窃私语，席间众人投来的目光，都让她无地自容。她知道不该怪罪玥妍，可是心里止不住的嫉妒与愤恨。她假装若无其事，轻轻端起酒杯，道：“燕世子，臣女这杯酒也是方才陛下所赐，不如就让与世子如何？”
这是善意，也是提醒。在座的诸位恐怕没有比她更合适说这个话了。可是燕琳仍然不理睬，只是扬起那张风光霁月的脸，望向永嘉帝。而后道：“陛下赐给你的，我就不夺人所好了。”
林玉媛气恼，但是也不便多言。
江皇后面色不愉地道：“众爱卿莫要受他们影响，这些小儿女之间的情啊爱啊，咱们可管不着。还是大家共同举杯，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个提议来得非常及时，看戏的众人都缓过神来，一起齐声祝贺。永嘉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又饮了几杯便离席了。
底下众人见帝后分别走了，便也都识趣地慢慢撤了。
玥妍走出翊坤宫，便看到小安子站在门口，便问道：“殿下呢？”
“回白小姐，殿下派我在此守候，看看您有什么需要，说一定要护您周全。”
玥妍点头，道：“我这边已经没事了，你快去看看殿下。那些流民失去理智也是挺危险的。”
小安子送玥妍出了宫门，便一溜烟地跑了。玥妍转头寻找自己的两位哥哥，谁知在不远处看见了高欢。她缓缓走过去，道：“又见高先生了。”
高欢点头，道：“你胆子真大，牵机也敢喝。”
“你没打算救我？”
“为什么？你死了就没人知道我的秘密了。”高欢冷冷地道。
“现在也没人知道你秘密呀。”
“你不是人吗？”
玥妍被他气着了，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喜悦心情都被他毁完了。她转身便走，却听到高欢轻声道：“京城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速速离开是正经。”说完也不管她什么反应，大步便离开了。
高欢今天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寻个机会便跑到宫门口去提醒她。刚才见她要喝下毒药的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震惊于她的果敢与牺牲，同时更惊诧于她的冷静。她才多大？十五？十六？稚气未脱，却敢跟皇帝硬刚。在他之前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像她一样，明明长得千娇百媚，天真烂漫却又硬如钢铁，狡猾如狐。
他不停地问自己：如果刚才她要喝下那杯毒酒，他会怎么办？虽然那时他已经暗暗扣住了一枚钢珠，可是事后万一被人发现，后果是他能承受的吗？
他背负重任，不能有丝毫的破绽，不能对一路上的任何事任何人动情。这些不是都知道的吗？
可是他就是拿不准，在她要喝下毒药的那一刻，如果没有燕琳解围，他会不会出手相救？
玥妍则愣在原地，细细回味着他的话。青莲让家丁抬来轿子，见玥妍没有动，便道：“小姐，咱们回吧。”
玥妍回过神，道：“哥哥们都出来了吗？”
青莲点头。
玥妍一路上都在思忖一个问题：皇帝这是明棋了吗？真要是如此的话，她又拿什么去与之相抗呢？
行至半路，青莲来报，说是燕世子挡在前面，想跟她说几句话。玥妍走下马车，围拢了身上的狐裘，见燕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道：“燕世子，方才多谢您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需要，小女子粉身碎骨一定报答。”
燕琳不语，他怕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询。玥妍见他不说话，又道：“世子是来与我相面的？”
燕琳脑中轰地一下，心中的爱意汹涌而出。看吧，就是如此的女子，刚刚还命悬一线，现在便可以云淡风轻地说笑了。她的心胸应该是宽广的，性格应该是坚强的，有她的人生一定是有趣的。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用手挡住了嘴，道：“那杯酒？”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她懂他的意思。
“是你猜测的结果。”玥妍轻轻答道。
燕琳是皇帝的内臣，是甥舅的关系。即便让他知道，也无大碍吧？
“为什么？”
“不好说，这些都与你无关。”
玥妍想了想，从心底排除了他与皇帝一起合谋的想法，随即又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神情，与平时不同。”燕琳沉思了一下，道：“开始的时候，你是怀疑的样子；后来便生气了，但是看得出你在想办法。直到皇帝用那两个孩子威胁你，我便确定了我的猜测。”
玥妍望着他，嘴角含笑，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燕世子这里，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燕琳心道：自从见到你的那天。此间深情，他不敢说。思忖良久，千言万语只是化成这一句话：“今天这些都是你不答应婚事的理由？”
玥妍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自己，想了想，终是不忍心伤他，于是道：“我不做小。”
燕琳眼睛一亮，疯魔了一般，道：“你愿意做我的世子妃？”
玥妍震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可是燕琳会错了意，忙接着道：“我可以求母亲解除跟林家的婚约，白晓棠我也不娶；我可以等你三年，我可以。”
景平景漠两个人见玥妍的轿子停住了，便前来看。刚走到近前，便听到燕琳的表白，一时间竟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当场。
燕琳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心间的喜悦像烟花一般绚丽绽放。他热切地望着玥妍，却发现她还是冷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甚至含着一丝悲悯。
玥妍的心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虽然她暂时不能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过燕琳话里的诚意，表现出来的深情，她是感觉得到的。这是一种不同于跟许鹤州相处时的悸动。但是她目前还没有心思去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整理了一下思绪，用眼神示意两位哥哥回避，缓缓开口道：“燕世子，请原谅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一来我现在还不了解你所说的情感，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让我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二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找到了他，那么我对他的期望是这一生只有我一个。你明白吗？”
她本来还想说让他好好对待林玉媛，可是想到他们之间的交情并没有那么深，话便留在了嘴边。
燕琳愣在当场，他有点转不过弯，脑海里回想着玥妍的话。等他回过神，却发现玥妍已经对他福了福，转身回到轿中。
燕琳痴痴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忧伤难言。他回头望，长安街上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那个他要等的人。他伫立良久，终于发现，玥妍，成了他的心魔。
此时他所想，轿中的玥妍全然不知，只双手合十，心道：燕世子，愿你今生幸福美满，多子多孙。救命之恩，有机会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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