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实验室，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空调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似乎想要驱散室内闷热的空气，但这微弱的努力对爱琪来说无济于事——她心中和身上都被一股沉甸甸的疲惫所笼罩。
爱琪静静地坐在那张高脚实验凳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后腰，另一只手则艰难地试图操纵移液器来完成一次精准的微量取样。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肚子紧紧贴着实验台的边缘，使得她不得不采取一个十分怪异且不舒服的姿势：微微向后仰起身子。
仅仅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爱琪便感到腰部一阵又一阵剧烈的酸胀感袭来，这种感觉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正在不断刺痛她的神经末梢，并无情地向她宣告身体即将到达承受的极限。与此同时，双腿也渐渐传来阵阵若有似无的肿胀感，令她几乎难以忍受。
然而，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如此。由于昨晚腹中胎儿异常活跃好动，导致爱琪整晚未能好好休息入睡。此时此刻，当她将目光投向眼前电脑屏幕时，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数据如同一群欢快跳跃的小精灵般翩翩起舞，所有的字符和曲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就在不久前，教授亲自来到这里询问关于她所负责板块工作的具体进度情况。尽管对方说话的语调相当温和亲切，但他眼中流露出的殷切期望以及整个项目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时间表安排，宛如一块块沉甸甸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了爱琪那颗原本就不堪重负的心灵之上。
她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身体的负担随着月份增长呈几何级数增加。从家到学校，即便有司机接送，不堵车也要四十分钟，来回就是一个多小时。这宝贵的通勤时间，对于争分夺秒的毕业论文冲刺阶段而言，奢侈得令人心痛。而且，像现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来时，她多么希望能立刻躺下休息片刻，而不是硬撑着熬到回家。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了几天，此刻因为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的焦虑而变得异常清晰和迫切——她想申请住进学校的博士生公寓（单间宿舍）。这样，通勤时间几乎为零，实验室就在楼下，图书馆、食堂都在步行几分钟范围内。累了，随时可以回宿舍躺十分钟；有灵感了，半夜都能立刻去实验室验证。最重要的是，她今年必须、一定要毕业。
延毕一年，已经让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当初因为意外怀孕，她主动调整了计划；后来那场车祸，又让她不得不暂停。眼看着同窗们纷纷踏入职场或继续深造，她不想再等下去了。“星途引力”虽然并入了“维度”，但她从未想过彻底离开自己一手打造的领域，那里还有很多未竟的想法和探索在等待她。学业，是通向未来更多可能的基石，她必须尽快拿下这块基石。
这个想法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一丝对乐希可能反应的忐忑。她知道他会担心，会反对。但眼下，她觉得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晚上回到家，乐希已经在了，正陪着珩珩在客厅搭积木。看到爱琪进门时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掩不住的倦容，他立刻起身走过来，接过她的包，手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今天怎么这么累？脸色不好。”乐希眉头微蹙，目光仔细地扫过她的脸。
“没什么，就是实验有点卡住，坐久了腰酸。”爱琪勉强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珩珩扑过来要妈妈抱，被乐希轻轻拦下：“乖，让妈妈休息一下。”
吃过晚饭，安顿好珩珩，两人回到卧室。爱琪洗了澡，靠在床头，乐希坐在她身边，用温热的手掌力度适中地帮她按摩后腰和浮肿的小腿。舒适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就是现在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乐希，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什么事？”乐希抬头看她，手上动作没停。
“我……我想申请住学校的宿舍。”爱琪一口气说出来，然后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乐希按摩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和迅速凝结的不赞同。“你说什么？住宿舍？”他的声音拔高了些，“为什么？家里住得不舒服？还是陈姨照顾得不好？”
“不是，都不是。”爱琪连忙解释，把白天的疲惫、通勤的时间消耗、想要抓住最后时间冲刺毕业的决心，以及住宿舍能带来的便利和灵活性，一一说了出来。她尽量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理性、充分、别无选择。
然而，乐希的脸色随着她的叙述越来越沉。等她说完，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然后，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爱琪的心一沉：“乐希，你听我说完，我是真的……”
“我听完了。”乐希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老婆，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怀孕七个多月，高危产妇！让你每天去实验室，我已经提心吊胆了，现在你还要一个人住到学校宿舍去？谁来照顾你？万一晚上不舒服怎么办？万一宝宝有什么动静怎么办？宿舍那条件，能跟家里比吗？绝对不行！”
他的反应比爱琪预想的还要激烈。那副“此事没有商量余地”的专制模样，瞬间点燃了爱琪连日来积压的压力和委屈。
“我不是一个人！学校里也有医生，有同学！而且我只是想节省时间，更好地完成学业！我不想再延毕了！”爱琪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激动的颤音，“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不是瓷娃娃！我有我的计划和目标！”
“你的计划目标里，有没有把你自己和孩子的健康安全放在第一位？”乐希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任何折腾？住宿舍？想都别想！要么，你就减少去实验室的时间，甚至暂时停下来，等生完孩子再说。毕业的事，晚一年又怎么样？我们等得起！”
“我等不起！”爱琪也激动起来，眼圈瞬间红了，“那是我的人生！我的事业！不是依附于你的可有可无的东西！乐希，你不能总是这样，用你的担心把我关起来！”
“我不是关你！我是在保护你！”乐希也急了，额角青筋微跳，“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为你自己，也为孩子想想！”
“任性？”这个词彻底刺痛了爱琪。她为了兼顾家庭、学业和曾经的事业，付出了多少努力，熬了多少夜，吞下了多少压力，到头来在他眼里，争取一点效率就成了“任性”？巨大的委屈和失望淹没了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看到她哭，乐希怔了一下，怒火稍敛，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并未让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试图让语气缓和一点，但说出来的话依旧坚决：“老婆，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这件事，涉及到你和宝宝的安全，没得商量。宿舍，绝对不行。”
爱琪扭过头，不再看他，只是默默流泪。房间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重逢以来难得的温馨默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分歧撕开了一道裂痕。
乐希看着她单薄颤抖的肩膀，心里又疼又气。他当然知道她有多想毕业，多要强。但他更知道怀孕后期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他不敢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承受不起。让他放怀孕七个月的妻子独自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僵持了不知多久，乐希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但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住宿舍，你想都不要想。但是，”他顿了顿，看着爱琪微微颤动的睫毛，“如果你真的觉得通勤太浪费时间，影响你最后的冲刺……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爱琪没有回头，但肩膀的颤动似乎停了一下。
乐希继续说下去，思路清晰，显然是刚才争执时就在急速思考替代方案：“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看看，买一套小一点的、环境好的公寓。不用太大，够住就行。让陈姨过去照顾你，一日三餐，洗衣打扫，都有人负责。你白天去实验室，累了随时可以回去休息，走路就能到，比宿舍更安静舒适安全。晚上……如果你实在想节省时间，偶尔住那边也可以，但我必须陪你一起，或者让妈过去陪你。这是底线。”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爱琪的预料。在学校附近买房？这动静未免太大了。但仔细一想，这似乎……确实解决了她最大的痛点——通勤时间。而且有陈姨照顾，环境肯定比宿舍好得多，乐希偶尔过来或者婆婆来陪，也保证了安全。只是……
“买房……太夸张了吧？而且短时间内能找到合适的吗？”爱琪终于转过头，脸上泪痕未干，声音闷闷的。
见她不那么坚决反对宿舍了，乐希心里松了口气，语气也放软了些：“夸张什么？为了你和宝宝，这算什么。房子的事交给我，找中介，看现房，只要地段和环境符合要求，钱不是问题。快的话，一两周就能定下来，简单布置一下就能住。”
他坐到床边，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被爱琪微微躲开，但他还是固执地轻轻抹去她颊边的湿痕。“老婆，我不是要阻止你追求学业。我只是想在你追求的路上，把所有的风险都帮你降到最低。让你一个人住宿舍，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但你要效率，要时间，我帮你创造。我们换个方式，好不好？”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强硬，只剩下深深的担忧和恳切。爱琪知道，这已经是他的让步和最大的妥协了。在学校附近安置一个“家外之家”，配备保姆，这确实比住宿舍更安全、更舒适，也能最大程度满足她的需求。只是成本高昂，而且……她心里那点想要完全独立处理最后阶段学业的小小倔强，似乎被更稳妥的安排替代了。
理智上，她知道乐希的提议更合理。情感上，那种被他全方位保护、甚至有些“铺张”地解决问题的感觉，让她心情复杂。有感动，也有一种淡淡的、自己无法完全掌控局面的无力感。
她沉默了很久。乐希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决定。
最终，爱琪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低：“……那先看看吧。房子不用太大，安静、干净、离学校近最重要。还有……别买太贵的，万一以后用不上……”
听她松口，乐希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他立刻应道：“好，都听你的。我明天就让人去打听。老婆，谢谢你愿意听我的。” 他将她轻轻搂进怀里，这次爱琪没有挣脱。
一场激烈的争执，以一方坚决否决、另一方提出昂贵替代方案的方式暂时平息。爱琪得到了她想要的时间效率（某种程度上），乐希守住了他安全至上的底线。但两人心里都清楚，关于独立、保护与边界的问题，并未真正解决，只是被这次具体的、用物质和人力堆砌的方案暂时覆盖了。
夜深了，两人相拥而眠，但似乎都有些心事重重。爱琪在黑暗中睁着眼，想着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的毕业，想着自己未来的规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成为母亲、拥有一个如此深爱她也如此“强大”的伴侣，在获得巨大幸福和支持的同时，也意味着某些个人选择的路径，注定会变得更为迂回和复杂。
而乐希，则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让助理联系哪些房产中介，筛选学校的房源，同时更深切地感受到，要守护好怀里的这个女人和她所珍视的梦想，他需要更多的智慧，而不仅仅是本能般的保护。
这条路，他们都需要继续学习如何并肩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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