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海船“顺风号”于泉州湾悄然下锚。东方墨一袭青衫立于舷边,目光掠过码头杂乱堆积的货箱、衣衫褴褛的挑夫,以及远处城墙上斑驳的“武”字旗。五十二年前,他和青鸾正是从此港秘密离唐,携着破碎的理想与一群墨羽成员航向未知;而今双双重返,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截然不同的刻痕——他因灵岛破境而青丝如墨、容颜驻春,她虽风霜不侵却眼中沉淀着更深的沧海;而故国,却似一位迟暮老者,在秋日斜阳下露出疲惫的筋骨。
通关文牒递上时,税吏眯着眼反复查验“海外归国商贾”字样,指尖在“东方”姓氏上顿了顿,终是盖下模糊的朱印,懒洋洋道:“每人入城税五十文,车马另算。”青鸾默然递过银钱,瞥见税吏案下压着半张粗饼,桌角还沾着昨日粥渍。码头至官道的三里路,景象渐次铺开:昔日繁华的蕃坊区商铺十闭其三,仅存的几家门前伙计呵欠连天;道旁槐树下,几名面黄肌瘦的老者围坐,中间陶碗里散着几枚铜板;更远处,一片本应是稻田的洼地积着浑浊的死水,浮萍间偶见鱼尸翻白。
车夫老赵驾着提前备好的青篷马车驶来,低声禀报:“先生,夫人,沿途驿站多已破败,今夜宿处选在三十里外的‘清水驿’,已打点妥当。”东方墨微微颔首,撩袍上车时,袖中那枚仿制“灵犀”玉触到腕骨,微凉。马车辘辘驶出泉州北门,官道上的坑洼让车身不时颠簸。青鸾掀起侧帘一角,见道旁田野里,竟有农妇携幼童在收割后的稻茬间拾穗,孩子瘦小的脊骨在单薄衣衫下凸出尖锐的弧度。她放下帘子,闭了闭眼。
“想起什么了?”东方墨的声音在车厢内温沉响起。青鸾睁开眼,握住他伸来的手:“想起贞观十六年,我随父皇巡幸洛阳,道旁百姓箪食壶浆,孩童面色红润如秋柿。”她顿了顿,“也想起四哥(李泰)当年编《括地志》,言‘泉州港舶交四海,稻浪叠千重’。”东方墨指腹轻抚她手背,目光投向窗外飞掠的枯树:“五十二年,于山川不过一瞬,于王朝……却足以让根基蛀空。”他忽而低声,“方才那税吏,查验文牒时右手拇指与食指指腹有厚茧——那是常年执笔批阅文书之痕,绝非寻常胥吏所有。应是某位贬谪流落的地方文官,为糊口充任此职。”
车窗外,秋风卷起漫天黄叶,如一场无声的祭奠。远处山坡上,一座荒废的了望台骨架歪斜,几只乌鸦立在梁上,发出嘶哑的啼鸣。阿福在车辕前低声与老赵交谈:“……听说北边契丹乱后,朝廷加征‘平虏捐’,泉州这边虽未遭兵燹,但漕运多被截去充军饷,去年一场台风,海堤溃了三十丈,至今未修。”老赵沉默挥鞭,鞭梢在空中抽出短促的哨音。
东方墨忽然开口:“老赵,走慢些。”他目光凝在道旁一处土坡——坡上有座新坟,黄土未干,坟前无碑,只插着一根缠着破布的竹竿,布条在风中抖索如泣。坟边跪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男童,衣衫破烂,正用小手一点点将散落的土捧回坟堆。马车经过时,男童抬起头,脸上泪痕混着泥污,一双眼却亮得骇人,直直盯着车厢。那一瞬,东方墨袖中的“灵犀”仿玉竟微微一热。
青鸾轻声道:“停车。”她示意小翠取出一包干粮并两枚银角子,下车走向男童。孩子警惕地后退半步,目光在她雍容却温和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忽然跪下磕头:“夫人……赏我口饭吃,我娘饿死的,我要力气给娘挖深些坟,怕野狗……”语无伦次,泪如雨下。青鸾蹲下身,将干粮和银钱放入他颤抖的手中,柔声问:“你爹呢?”男童哽咽:“前些年征去修神都明堂,摔死了……官府说,说是自己不小心。”他紧紧攥住干粮,又磕个头,转身继续捧土。
回到车上,青鸾久久不语。东方墨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叹:“这便是狄公晚年书信中所言‘民力已竭,盛世皮囊下皆疮痍’。”他目光深远,“当年我离唐时,虽知武媚渐失本心,却未曾想,不过五十载,这个帝国便已衰颓至此。”青鸾靠在他肩头,声音轻若耳语:“可我们建了华胥。”东方墨颔首,眼中闪过复杂光晕:“是啊,我们建了华胥……可这片土地,终究是华夏文明的根脉。根若朽烂,枝叶再繁茂,亦是飘萍。”
马车继续北行,落日将天际染成血痂般的暗红。远处村落升起寥寥炊烟,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东方墨忽从怀中取出一册薄薄笔记,就着车窗透入的最后天光,以炭笔疾书数行:“唐土见闻一:泉州至清水驿,三十里内新坟七座,皆无碑;童乞四起,田荒约二成;驿站驿卒老弱过半,官道坑洼失修。民气凋丧,官制糜烂,如大厦将倾前之细碎裂音。”合上笔记时,他指尖在封皮“察补录”三字上停留片刻,眼中那份属于华胥开创者的锐利审视,渐渐沉淀为更深的悲悯与凝重。
夜幕彻底降临,马车前灯笼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清水驿破旧的匾额在光中浮现,驿丞是个独臂老者,迎出时笑容局促:“客官见谅,上房只剩一间,其余……”老赵上前低语数句,递过一块墨羽暗记的铜牌。老者面色骤变,独臂握拳抵额,深深一躬:“原来是……快请进,后院已清静。”踏入院落时,东方墨仰头望向北天星空,猎户座正缓缓升起。他轻声对青鸾道:“明日入闽西,后日便可抵剑南道。巴南……应当会不同些。”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仿佛在无尽暮色中,寻找那点星火微光。
而此刻,泉州港外的海面上,“顺风号”的桅灯已悄然熄灭,如一头巨鲸潜入深暗。船舱底层,一封加密信报正通过墨羽的鹞鹰通道飞向天枢城,开头写着:“先生与夫人已平安踏足唐土,初观民生,情貌如下……”历史的长卷,在这一刻掀开了归乡篇章的第一页,墨迹渗入故土干裂的大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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