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寅时未至,天枢城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静谧中。
城西“悦来”车马行的侧门悄然开启,一辆毫无装饰的青篷双驾马车辘辘驶出,碾过空旷的青石板街道,向着西城门方向行去。车辕上坐着一位面貌憨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老车夫“老赵”,车厢旁跟着一名青衣小帽的健仆“阿福”,车帘偶尔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平凡温顺的丫鬟面孔“翠儿”。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一户寻常南洋商贾之家,趁着天色未明赶早出城,前往港口搭乘前往广州的商船。
马车顺利通过城门守卫的简单盘查——文牒齐全,货物清单上是些南洋常见的香料与珍珠母贝,无任何违禁之物。守卫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放行。
车厢内,东方墨与青鸾相对而坐。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能看见外面尚未熄灭的零星灯火,以及远处港口方向逐渐清晰起来的、桅杆如林的黑黢黢轮廓。两人皆沉默着,听着车轮规律的滚动声与马蹄嘚嘚,感受着这座亲手参与缔造、生活了六十余年的城市,在晨雾中渐渐退向身后。
“顺风号”商船停泊在民用码头的一处普通泊位。这是一艘中等大小的三桅帆船,船体略显陈旧,但保养得宜,此刻已升起了主帆,水手们正在做出航前最后的忙碌。马车径直驶到船边,老赵与阿福利落地将两只藤箱与包袱搬上跳板,翠儿则搀扶着扮作主母的青鸾,缓步登船。东方墨跟在最后,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码头与船只,仿佛真是第一次搭乘这海船的商旅。
船长是个满面风霜的闽南人,接过通关文牒与货单略看了看,便挥手示意他们去往客舱中层两个相连的简陋舱室。一切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特别关注。
卯时初,晨光微露。“顺风号”收起跳板,解缆启航。船身在港内调头,缓缓驶向外海。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惊起了几只栖息在桅杆上的海鸟。
就在船只即将驶离码头视线范围时,东方墨与青鸾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船舷右侧,回望那座在晨曦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的城市。天枢城依山面海而建,层层叠叠的屋宇从海滩一直延伸到山坡,最高处的灵枢阁尖顶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反射出一抹金色的光晕。更远处,中央广场的文明柱只是一个依稀的细影,却仿佛依然能感受到那份庄重与希望。
码头上,送行的人群早已散去。但在港口灯塔的基座阴影处,却立着几道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身影。
李恪、塔雅、东方启、东方曦,以及得到消息悄然赶来的玄影。他们没有现身,只是远远地、默默注视着那艘渐行渐远的“顺风号”。李恪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船舷边那两个已变得极小的身影,直到海天交接处的晨雾将他们完全吞没。他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既有对兄长远行的不舍与担忧,更有一种莫名的、时代交替的怅惘。
塔雅轻轻挽住丈夫的手臂,低声道:“兄长和阿姊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们只是回去看看。”李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东方启和东方曦并肩而立,妹妹的眼眶有些红,兄长则只是抿紧了唇,将那份担忧深藏于沉稳的面容之下。
玄影的目光则更为锐利,他仿佛能穿透海雾,看到更远的航路与潜伏的风险。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特制的铜符,那是启动大陆某些极端情况下终极应急预案的信物。但愿,永远用不上。
“走吧。”李恪最终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该回去了。元首府今日还有关于新垦殖区水利预算的审议。”他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等候在旁的马车。个人的离愁与牵挂,必须让位于肩上的责任。这或许,也是兄长与阿姊选择此时离开,希望他能真正独立承担的深意。
同一时刻,“顺风号”已驶出港湾,进入了相对开阔的海域。晨风鼓满船帆,浪花拍打着船舷。东方的海平面上,朝阳喷薄而出,将万顷碧波染成一片金红。
青鸾依旧立在船舷边,海风吹拂着她的斗篷与发丝。她望着北方那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海平线后的天枢城方向,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次回去,孩子们会把家守得很好。”
东方墨站在她身侧,目光同样悠远。“他们早已不是孩子了。华胥有他们,有李恪,有玄影,有诸多同心同德的同仁,只会越来越好。”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青鸾,微笑道,“而我们,也该回去看看那片我们出生、长大的土地。”
青鸾眼中闪过一丝感慨,点了点头。她将目光投向更北方,那里只有无尽的海天与航路。“六十一年……不知长安的朱雀大街,是否还那般宽阔;洛阳的天津桥,是否依旧人来人往。”
船身微微起伏,向着西北方向破浪前行。身后,是亲手开创的、充满阳光与希望的南海家园;前方,是血脉所系、记忆深处、却早已物是人非的故土山河。一次私密的归乡之旅,就此在秋日晨光中,平静地启程。
而就在“顺风号”航行于南海温暖洋流之上时,神都洛阳的清晨,却是另一番景象。
秋寒已深,霜露凝重。上阳宫迎仙宫的暖阁内,药气弥漫。武曌在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后醒来,面色潮红。上官婉儿急忙奉上汤药与温水,小心侍候。女皇枯瘦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枕边那枚“灵犀”墨玉,仿佛那是她与这浑浊世间、与某段遥远记忆之间,最后一丝清晰的连接。
宫城外,北门禁军驻地,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在晨练后回到值房,屏退左右,展开一张看似寻常的兵员调动公文,目光却落在空白处几个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只有他看得懂的符号上。他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出某种规律的节奏。
宰相府密室内,张柬之几乎彻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他面前的地图上,几个宫门与东宫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啼,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宫方向,苍老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决绝、悲怆与某种释然的复杂神情。
太平公主府邸,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被心腹呈上。她展开只看了数行,嘴角便勾起一丝冰冷而了然的弧度,随手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她唤来管家,平静地吩咐:“后园那几株珍品牡丹,该移入暖房了。今年冬天,恐怕会特别冷。”
南洋的晨风温暖,送着归乡的舟楫;中原的秋风肃杀,卷动着宫闱的暗涌。长路漫漫,一端连着新生的晨光与温暖的牵挂,一端系着故土的尘埃与宿命的漩涡。东方墨与青鸾的归乡之旅,就在这截然不同的气候与时代氛围中,平静地开始了它的航程。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巴山蜀水的旧时月色,长安洛阳的过往云烟,以及那片土地上,正在计时读秒的、最后的血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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