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墨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帆心中激起层层波澜。她迅速收敛心神,知道这是先生要检视那些埋藏更深、更为关键的布局了。她深吸一口气,并未去翻动木匣中的册子,而是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枚以薄如蝉翼的特殊油纸严密包裹、仅有半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玉牌。玉牌呈深青色,正面阴刻着简化的火焰纹环绕书卷图案,背面则以微雕技艺刻着密密麻麻的极小字迹。
“先生明鉴。”云帆双手将玉牌呈上,神色无比郑重,“‘薪火计划’与玄机谷弟子名录及现状,属机密中之机密,从未载于寻常文书。全部信息,皆以密语微雕于此枚‘青炎令’之中,由属下与莫文先生分别持有一枚,定期以特定方式同步更新。除我二人外,大陆墨羽网络中,仅石岳、玄枢、书生三位区域负责人知晓此令存在,但不知具体内容。”
东方墨接过这枚触手温润却沉重的玉牌,指尖在其表面轻轻拂过,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太宗皇帝身体渐衰,他已预见未来朝局可能生变,遂在墨羽网络初步成型后,启动“薪火计划”。旨在选拔聪慧寒门或小吏子弟,送入暗中设立的“明德书院”(分散于各地,名义多为私塾或寺庙学舍)进行为期五至七年的系统培养,内容不仅限于经史子集,更包括吏治实务、算术律法、乃至初步的格物之理。学成后,再通过墨羽网络运作,以各种合理方式参加科举或接受地方荐举,渗入大唐各级官府。此举非为颠覆,而是希冀在未来可能的乱世中,朝堂上下能多一批秉持务实、廉洁、惠民理念的官员,多少能匡正时弊,保存一丝元气。
“自永徽元年(650年)第一批‘薪火’学子通过科举入仕起,”云帆低声汇报,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亭内几人能听清,“至长安四年(704年),五十四年间,‘薪火计划’共培养并成功送入大唐各级官府者,累计二百八十七人。目前仍在职者,一百九十三人。其中……”
她顿了顿,显然对数据烂熟于心:“官至刺史(或同级)者,七人。分别在洛州、汴州、扬州、益州、荆州、并州、幽州,皆为紧要州郡。其中洛州刺史刘文翰,乃显庆四年(659年)‘薪火’三期生,为人刚正,近年因不阿附二张,屡遭排挤,然其治下洛州民生相对安稳,粟珍阁在当地亦多得照拂。”
“官至县令、司马、长史、别驾等中层者,四十一人。遍布关内、河南、河东、山南、淮南、江南诸道。余者多为县丞、主簿、参军、司户等底层佐吏,散于各处,虽职位不高,却往往直接经手钱粮刑狱,是关键的执行节点。”
云帆继续道:“这些‘薪火’之人,绝大多数不知自身与墨羽或华胥的直接关联。他们只知幼时得遇‘善人’资助求学,入仕后偶有‘故人’以隐秘方式传递些有益的消息或提醒,彼此之间亦无横向联系。我们通过极其隐秘的单线渠道,定期评估其政绩、操守与立场。若有背离初心、同流合污者,评估渠道会悄然中断,不再有任何联系。目前看,大体保持初心的,约占七成。”
东方墨默默颔首。五十余年渗透,近两百颗棋子,看似不少,但撒在大唐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仍是沧海一粟。然而,在关键位置有自己人,其价值难以估量。
“至于玄机谷弟子,”云帆语气愈发肃穆,“那四十五位,是先生亲传,知晓的隐秘更多,与墨羽核心联系也更深。”她看向东方墨,“自永徽五年(654年)最后一批九名弟子出谷后,依照先生当年安排,他们并未立刻聚拢,而是以游学、访友、应举、投军等各种方式,分散融入朝野。其中……”
她开始列举几个关键人物:“李淳,化名李岩,现任御史台侍御史,乃先生玄机谷首徒,为人机敏缜密,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近年暗中收集二张及其党羽不法之事颇多,已通过莫文先生呈报部分。”
“赵振,化名赵平,现任左金吾卫中郎将,掌部分宫禁与京城巡警之事。其武艺韬略皆得先生真传,在军中颇有威信,是我们在神都禁军中的一枚暗棋。”
“孙氏文宛,女子,未出仕,然其夫乃门下省给事中王诩。文宛师妹智慧过人,常能通过其夫影响一些奏章的呈递与批驳,尤其关注民生相关议题。”
“还有数人,或在尚书省各部为郎中、员外郎,或在地方任镇将、戍主,亦有在太史局、将作监等专业技术衙门任职者。”云帆总结道,“此四十五人,目前确认仍在职且心志未改者,三十九人。他们彼此知根底,且有先生当年授予的特定联络暗号与紧急召集方式,但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启用横向联系。”
东方墨静静听着,目光投向亭外苍茫山色。这些名字,许多已遥远模糊,但此刻听来,那些在终南山雾霭中晨读夜练、听他讲解经世之道与武学至理的面孔,又依稀浮现眼前。他们是他理念更直接的播种者,也是他留在故国更深的一重保障。
“那么,‘长风镖局’与‘四海商会’呢?”东方墨收回思绪,继续问道。
“回先生,”云帆答道,“‘长风镖局’目前仍是天下最大的镖行之一,分局遍布主要交通干线。总镖头雷万霆,虽不知墨羽全貌,但知其与‘海外贵人’有旧,一向对粟珍阁的货物押运给予优先和优惠。镖局网络是墨羽传递重要物资与情报的辅助通道之一,亦能提供沿途治安动态。”
“‘四海商会’情况稍复杂。其名义上是联合了南北数百家中小商行的松散联盟,旨在互通有无、抵御大商贾欺凌。粟珍阁是其最重要的盟友与资金支持者之一。通过四海商会,我们能更广泛地接触中小商户,了解底层商业生态,也能在某些时候,借助商会力量进行联合行动,比如集体抵制某个恶意压价的权贵商团。现任会长周海平,为人仗义,对粟珍阁理念颇为认同,是可争取的重要助力。”
将所有脉络理清后,云帆最后提到了“梧桐计划”。她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凝重:“‘梧桐计划’档案,与‘薪火’、‘玄机谷’一样,封存于‘青炎令’最深层的密文中。自当年先生南下后,该计划便转入最深度的潜伏状态,只维持最基本的信息收集与地点维护。先生如今欲重启……可是认为时机将至?”
东方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神都洛阳上空凝聚不散的政治阴云。“梧桐计划”,是他为最极端情况准备的退路与基地,是隐藏在繁华或荒僻之处的若干绝密据点,拥有独立物资储备、防御工事、情报枢纽功能,甚至有些还设有小型的研发或培训设施。其存在意义,便是在旧秩序彻底崩溃、天下大乱之时,能为保存文明火种、收拢核心人才、进行临时治理提供安全的“梧桐枝”,以待“凤凰”栖身,或为新的秩序重建提供支点。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东方墨缓缓道,“神都之变,近在咫尺。无论结果如何,动荡难免。粟珍阁网络、‘薪火’与‘玄机谷’的人脉、镖局商会的通道,是我们观察、影响、自保的脉络。而‘梧桐’,则是最后的庇护所与反击支点。从现在起,你需要与莫文紧密协同,在不引起任何警觉的前提下,开始逐步激活‘梧桐计划’中位于中原、江南、蜀中、岭南的七处核心据点,检查物资,测试通道,确保一旦需要,能立即启用。”
他转向云帆,目光锐利如电:“具体操作方案,三日后,我会给你详细指令。涉及‘薪火’与‘玄机谷’人员的调动,必须慎之又慎,非核心忠诚者,不得与闻‘梧桐’之事。优先确保他们自身的安全与隐蔽。”
“此外,”东方墨语气加重,“从今日起,粟珍阁整体战略转为‘深潜蓄力’。收缩过于前沿、易受攻击的触角,强化核心仓储与运输路线的安全与隐蔽。与‘四海商会’、‘长风镖局’的联动要更加灵活隐秘。对二张等势力的觊觎,以规避、拖延、分化为主,必要时可舍弃部分边缘利益,但核心网络与信誉必须守住。记住,我们的核心任务不再是扩张,而是存续、观察、等待,并…为可能到来的风暴,准备好不被吹垮的锚点。”
一连串清晰、具体、环环相扣的指令,让云帆彻底明白了先生的全盘思路。这不再是商业经营层面的应对,而是一套立足于数十年隐秘布局、涵盖情报、人事、物资、基地等多个维度,旨在乱世中保存文明火种、并伺机施加理性影响的宏大战略体系的启动与调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眼中再无迷茫与沉重,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被点亮的使命感:“属下明白!定不负先生重托!”
东方墨微微颔首,将手中的“青炎令”递还给云帆:“妥善保管。与莫文的下一步具体协调方式,我会另行安排。你先去准备,三日后,老地方,取详细方案。”
云帆双手接过,珍而重之地重新贴身收好,躬身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带着账房先生与两名伙计,迅速登上那辆青篷骡车,很快便消失在山道转弯处。
驿亭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山风穿过的声音。青鸾走到东方墨身边,轻声道:“夫君布局之深,思虑之远,鸾儿今日方窥全豹。只是…动用这些力量,干预故国轨迹,是否会违背我们‘察补天道’、不轻易干涉文明自主进程的初衷?”
东方墨握住她的手,望向北方天际那抹愈发浓重的、寻常人难见的晦暗云气,缓缓道:“鸾儿,我们并非要强行扭转什么。神龙将出,乃旧制度积弊爆发的必然,是这片土地自愈机制的最后挣扎。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最混乱的崩解时刻,确保那些秉持着不同理念的‘火种’不至熄灭,确保那些愿意追寻‘另一种可能’的人们,有一条生路,有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同时,以我们的网络,尽力减少那场崩解对无辜百姓造成的次生伤害。这非干涉,而是…在尊重天道大势的前提下,尽一份守护的责任,为未来可能的选择,保留一丝微光。”
他的话语平静而坚定,既是对妻子的解释,也是对自己道路的再次确认。归乡之旅,至此已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追溯,更是对数十年前播下的文明火种,进行一次全面的检验、调整与重新赋能。前路风云已起,而深潭之下的潜流,也开始按照新的指令,悄然转向,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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