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的叙述并未停止。她深知,先生要的不仅是概括性的判断,更是具体而微的细节,是能触摸到时代脉搏沉疴的鲜活切片。她放下茶碗,微微调整呼吸,开始更细致地描绘那些触目惊心的片段。
“先说民力。”她的声音低沉了些,“属下南下时,在荆州渡口,见一老丈携孙卖柴。问及粮价,老丈泪下,言家中仅存半瓮陈粟,须掺野菜树皮度日。其子三年前被征发修明堂,不慎坠亡,官府抚恤不过两贯钱,早耗尽了。田亩因无力耕种已佃与邻村富户,租子却要收五成。富户与县中户曹有亲,老丈不敢争。”她顿了顿,“类似情形,在河南、淮南遭过兵灾或重赋之地,比比皆是。百姓面有菜色,孩童腹大肢细,已是常见。更有甚者……”
她看向东方墨:“先生可还记得693年,我们设在宋州(今河南商丘)的第三分阁?当时为平价售粮,曾救济过一批因黄河小决口而流离的灾民。上月,属下途经宋州,特意暗访。当年受济的灾民中,十户里竟有六户已不知所踪。询问旧邻,或言‘饿死了’,或言‘逃荒路上没了’,或言‘被拉去修山陵(指武曌父亲的陵墓扩建)再没回来’。剩下四户,也是勉强度日,提起当年粟珍阁的活命之恩,仍会落泪,但眼神已多是麻木。”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山风吹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声。
“再说吏治。”云帆继续道,语气中多了几分冷峭,“粟珍阁因要在大唐立足,免不了与各地官吏打交道。初时,我们谨守‘量粟以准,惠之以诚’的准则,不行贿赂,只求按章办事。然不出三年,便处处碰壁。漕关需索‘例钱’,市署索要‘行贴费’,甚至连衙门的门子,都敢伸手要‘茶水钱’。若不给,则文书拖延、刁难无数。永昌三年(692年),洛阳分阁一批从江南运来的稻米,在汴州(今开封)被漕运衙门以‘船只逾制’为由扣押,实际是索贿未遂。最终,还是通过当地一位与我们有药材往来的退职老吏从中说合,破费了数百贯才得以放行。”
她翻开那本桑皮纸册的某一页,指着一行记录:“类似事件,十二年间,记录在案的大小共计一百四十七起,涉及州县官吏、漕运、盐铁、市舶司乃至神都部分衙门的胥吏。为保经营畅通,粟珍阁不得不每年划出一笔‘特别疏通款项’,由各分阁首席灵活掌握。这笔钱,如同泥沼中的买路钱,虽不甘,却无奈。”
东方墨的指尖在石桌上敲击的节奏微微加快,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但面容依旧沉静。
“至于商道之乱,”云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疲惫与讥讽,“已非寻常‘乱’字可以形容。二张得势后,其家族、党羽纷纷插手商业。张昌宗之弟张同休,在洛阳开设‘昌隆柜坊’,实为放印子钱(高利贷)之所,利息高得惊人,逼得不少商户破产,房产田地尽归其手。张易之的妻族则垄断了长安西市的皮毛与香料生意,强行压价收购胡商货物,再高价卖出,胡商敢怒不敢言。更有甚者,这些权贵商团往往与地方黑恶势力勾结。我们在淮南的一个收粮点,就曾遭遇当地泼皮无赖连续骚扰,砸毁器具,恐吓农户不得卖粮给我们。后来查明,背后指使者便是与张家有牵连的一个粮商。”
她想起一事,补充道:“货币之弊,尤为切肤之痛。朝廷铸的‘开元通宝’本就不足流通,各地豪强、甚至寺庙道观都私下铸钱,成色重量不一。百姓交易,常需携带戥子当场称量折算。粟珍阁收粮付款,更是头疼。有农户拿来的铜钱,轻薄如纸,一掰即断,声称是官府收税时找回的。我们若拒收,则失民心;若收下,则损失惨重。为此,各分阁不得不专门雇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负责鉴钱,额外成本巨大。市面上,绢帛、粮食甚至食盐,都开始部分承担货币职能,交易效率极低。”
云帆说到这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浊气尽数吐出。她看向东方墨与青鸾,眼中除了沉重的汇报,也隐隐带着一丝探询与期待——在这般污浊混乱的世道中,粟珍阁这叶秉持着不同理念的扁舟,究竟该如何自处?又该驶向何方?
青鸾沉默良久,方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皇室公主对这片土地深沉而复杂的情感:“贞观年间,父皇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看来,这水已近枯竭,舟亦将倾覆。百姓何辜,遭此劫难?”她转向东方墨,“墨,帆儿所言,比我等沿途所见,更加系统,也更令人心寒。武周之治,已然病入膏肓。”
东方墨终于停止了指尖的敲击。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驿亭破损的栏杆边,望向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裸露着灰褐色岩壁的荒凉山岭。晨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镀上一层金边,却也让那身影透出一种沉重的孤独感。
他没有立刻回应青鸾的感慨,也没有对云帆的汇报做出评判,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云帆,粟珍阁这十二年,除了让数十万百姓在荒年免于饥馑,在平岁得以喘息,除了为华胥积累了庞大的物资数据与商业网络……可曾让哪怕一个州县的官场风气,因我等的存在与坚持,有丝毫向好之变?可曾让那些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豪强、官吏,对‘诚信’、‘公平’、‘惠泽苍生’这些粟珍阁秉持的理念,生出半分真正的认同,而非仅仅视为可利用的招牌或需要提防的异类?”
这个问题,犀利而深刻,直指核心。
云帆愣住了。她仔细回想十二年的点点滴滴,与无数官吏豪强周旋的情景在脑中飞速闪过。那些贪婪的嘴脸、虚伪的客套、阳奉阴违的手段……她最终,缓缓地、苦涩地摇了摇头,诚实答道:“回先生,极少,近乎于无。多数人视我等为‘呆傻的善人’、‘可欺的肥羊’,或可利用之‘钱袋’,或需打压之‘不安定因素’。理念触动……或许有极个别心存良善的底层胥吏或小商人会受些感染,但于大局,微乎其微,如杯水车薪,瞬间便被浊流吞没。”
这个答案,残酷却真实。
东方墨听了,并未露出失望或愤怒的神色,反而缓缓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平静,以及更深邃的决意。他走回石桌旁,目光扫过那厚重的木匣与桑皮纸册。
“这便是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旧有制度与利益结构已然根深蒂固、甚至加速腐烂之地,单纯的商业行为与道德示范,犹如试图以萤火照亮黑夜,其光虽真,其效甚微。粟珍阁过去十二年的价值,其核心或许并不在于‘改变’这片土地,而在于‘存在’于此,并‘证明’一些东西。”
他示意云帆、青鸾,以及侍立的小翠、阿福都仔细听。
“其一,它证明了,即便在这最污浊混乱的环境里,一套基于理性计算、诚信交易、普惠百姓原则的商业体系,不仅可以存活下来,还能稳健发展,并切实地让数十万、上百万人受益,成为他们绝望中的一线生机。此为‘理念可行’之铁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其二,”他手指轻点木匣,“这张覆盖八道、深入州县的网络,这些详尽的账册、地契、人事档案、与各方势力往来的记录,是华胥伸向大唐经济肌体最深处的‘神经末梢’。它让我们能最敏锐地感知这片土地的脉动、病灶与需求,是我们观察、理解乃至在未来某个必要时刻,能够有限度、精准地施加影响、疏导危机的关键支点。它不仅是商路,更是情报网、资源调配通道。”
“其三,”东方墨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驿亭,看向了更久远的未来,“它是一颗种子,一颗蕴含着不同文明生长逻辑的种子,被我们亲手埋在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深处。当旧有的秩序因自身无法克服的腐朽而最终崩塌,当新的建设者们在一片废墟上寻找参照、试图重建时,粟珍阁这十二年的完整账册、成熟的运作制度、经过实践检验的‘平准’理念,便是现成的、触手可及的、关于‘另一种可能’的蓝图之一部分。这颗种子现在静默,但它蕴含的生机,可能在未来某个雨露降临的时刻,悄然萌发。”
他重新坐下,看向眼神逐渐亮起的云帆:“所以,帆儿,你不必为无法即刻改变污浊而自责,也不必为那些‘特别疏通款项’感到过于愧疚。在深渊旁行走,有时不得不沾染些泥泞。粟珍阁的首要任务,是活下去,是保存好这颗种子,是维系住这条网络。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多地惠及百姓,积攒实证。”
云帆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似乎被这番宏阔而清晰的阐释化解了不少,但随即又生出新的疑问:“先生明鉴。然则当下,浊流愈汹,二张及其党羽对粟珍阁的觊觎打压日甚。我们该如何应对?是继续硬抗,还是……”
东方墨抬手止住她的问题,眼中锐光一闪:“具体如何行止,我已有考量。但在此前,我需要知道另一些事情——一些或许比粟珍阁账簿更重要的‘遗产’。”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缓缓问道:“‘薪火计划’自先帝贞观二十一年(647年)秘密启动,至今已近一甲子。当年分散潜入大唐各地‘明德书院’培养,后又通过科举或荐举入仕的那批人,如今状况如何?可有详细名录与现状评估?”
“还有,自贞观二十二年冬(648年)至永徽五年(654年),我于终南山玄机谷亲授的那四十五名弟子,他们皆以不同身份入朝,如今又在何方?任何职?心性可曾改变?”
“此外,早年布局的‘长风镖局’与‘四海商会’,如今骨架可还健全?与粟珍阁的联动是否顺畅?”
“最后,”东方墨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时候重新评估并启动‘梧桐计划’了。凤凰非梧不栖,而今,我们需要为可能到来的‘新枝’,准备好栖身之所。”
一连串的问题与指令,如连珠箭般射出,彻底超越了单纯商业经营的范畴,展现出东方墨埋藏数十年的深远布局与宏图远略。云帆精神大振,她意识到,先生此番归来,并非仅仅探亲或观察,而是要对这盘沉寂已久的大棋,开始落下新的、关键的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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