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瑰丽余晖，如同美人迟暮，终于彻底收敛于邙山蜿蜒的地平线下，不舍地隐没了最后一丝光热。浓稠如墨的夜色，失去了最后的阻碍，迅速而贪婪地弥漫开来，如同打翻的硕大砚台，将整座千年古都洛阳缓缓浸染、吞噬。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坊市轮廓，却照不透那愈发深邃的黑暗，反而为这古老的城池平添了几分神秘与不安。
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一行人，如同被猎犬追逐、惊魂未定的兽群，借着这愈发浓重的暮色掩护，竭力避开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主干大道，专挑那些偏僻、狭窄、污水横流、罕有人迹的背街小巷，艰难地向着他们下榻的“悦来居”客栈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踏在阴影里，每一次拐弯都带着警惕的回望。
赵莽依旧如同最忠诚的驮兽，稳稳地背负着昏迷不醒的徐逸风。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小心，甚至刻意放轻了落脚的力度，生怕一丝一毫的颠簸会牵动徐逸风体内那脆弱如蛛网的伤势。徐逸风微弱的呼吸拂在他的后颈，是他此刻全部精神聚焦的焦点。蔡若兮和夏侯琢一左一右护卫在赵莽身侧，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嘴唇干裂，衣衫破损处隐隐透出血迹。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屋檐下的阴影、甚至巷口偶尔经过的模糊人影。陈文抱着那个装有他拓印资料和少许细软的随身行囊，心惊胆战地跟在最后，几乎是三步一回头，总觉得身后那无尽的黑暗中有无形的眼睛在盯着他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幸运的是，或许是夜色已深，路上行人本就稀少；又或许是他们此刻狼狈不堪、满身尘土血污的模样，与那些因战乱、灾荒而流离失所、夜宿街头的难民或晚归的苦力无异，并未引起巡夜武侯或潜在敌人的过多注意。只有几条被惊动的野狗，对着他们龇牙低吠了几声，旋即又隐没在垃圾堆后。
终于，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悦来居”木质招牌，在远处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下映入眼帘。众人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丝，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回到临时据点的微弱安全感，涌上心头。
他们没有走灯火通明、可能人多眼杂的正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客栈侧面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从那扇不起眼、平日里多是伙计搬运杂物使用的后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穿过弥漫着油烟和潮湿气味的后厨通道，避开几个打着哈欠的杂役，他们终于回到了自己包下的那座位于客栈最深处、相对独立的僻静小院。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制院门被轻轻关上，又“咔哒”一声落下了坚固的门栓。直到这一刻，一种暂时脱离外界窥探、得以喘息的安全感，才如同薄纱般笼罩下来，将院内与外面的世界短暂隔绝。众人几乎是同时脱力，再也支撑不住，或直接瘫坐、或虚弱地靠倒在院中的石凳、台阶、甚至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在地宫中吸入的所有阴冷、污浊和恐惧都彻底呼出体外。
“总……总算……活着回来了……”陈文几乎是瘫成了一滩烂泥，背靠着冰凉的廊柱，颤抖着手摘下那副沾满灰尘、镜片布满裂纹的玳瑁眼镜，用衣角内侧那块还算干净的布料，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仿佛这样就能擦去这一日一夜来的惊怖记忆，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蔡若兮根本顾不上休息，甚至来不及处理自己背后的剧痛和满身疲惫，立刻和同样伤痕累累却强撑着的夏侯琢一起，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地将徐逸风从赵莽宽厚却已有些僵直的背上接下来。两人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极其缓慢地将徐逸风安置在内室那张铺着普通棉褥的硬板床上。夏侯琢顾不上自己左臂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出的鲜血，立刻屏息凝神，伸出三指，再次搭上徐逸风冰冷的手腕，仔细感知其脉象。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内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声。许久，夏侯琢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收回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宽慰：“脉象比在地宫那绝阴之地时，确实平稳、和缓了些许，不再如同脱缰野马般乱冲乱撞。看来那黑石虽光华内敛，但其护持心脉本源之效犹在，加上我之前以金针强行疏导，引导其体内残余佛力归拢……性命之危，暂时算是无碍了。” 他顿了顿，看着徐逸风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以及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语气又沉重下来，“只是……他此番耗损太过剧烈，心神、元气、精血皆近枯竭，这深度昏迷，是身体自发的保护，亦是极度虚弱的表现。何时能醒，能否恢复如初……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需要时间和静养，急不得了。”
蔡若兮听着，心中稍定，但那股蚀骨的心疼与担忧却丝毫未减。她默默坐在床沿，伸出微颤的纤指，轻轻拂去徐逸风额角沾染的灰尘，又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仿佛这样做能为他驱散一丝寒意。她抬头看向脸色同样不好的夏侯琢，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辛苦你了，夏侯。若非有你……”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那份在生死边缘建立起的信任与依赖，已不言而喻。
安顿好最令人牵挂的徐逸风，冰冷而严峻的现实问题便接踵而至，不容他们有任何喘息。他们此行可谓损失惨重，人人带伤，物资消耗殆尽，更迫切的是，必须立刻了解他们进入地宫这一天一夜里，外界，尤其是洛阳城，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夺，是否已掀起滔天巨浪？
“我需立刻出去打探一下风声。” 夏侯琢没有丝毫犹豫，他强忍着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以及体内因消耗过度而传来的空虚感，迅速用清水冲洗了伤口，撒上仅存的一点金疮药粉，用撕扯下的干净布条重新进行了紧急包扎，又换上了一件相对普通、不惹眼的青灰色外袍，遮住了身上的血迹和狼狈。他对蔡若兮，也是对院中所有人沉声道，“我出去后，你们务必守好此地，尤其是风眠兄，绝不容有失。无论何人前来敲门，哪怕是店家伙计送热水饭食，也需万分警惕，没有我或者我们约定的暗号，切莫轻易应答，更不可开门。”
蔡若兮神色凝重地点头，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决然：“我明白。你放心去，这里交给我和赵大哥。一切……小心为上。” 她知道夏侯琢此去的风险，外面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搜寻他们的踪迹。
夏侯琢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屋内床榻上的徐逸风，又扫过院内疲惫的众人，随即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并不算高的院墙，消失在客栈之外那一片未知的黑暗与喧嚣之中。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留守在小院中的蔡若兮、赵莽和陈文来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夜色渐深，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更反衬出小院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每一片落叶的声响，都能牵动他们敏感的神经。
赵莽到底是闲不住的性子，加上胸口气血依旧有些闭塞不畅，之前背负徐逸风又耗尽了力气，此刻静坐反而觉得浑身不适。他烦躁地在小巧的后院里来回踱步，活动着酸痛的筋骨，古铜色的脸庞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有些狰狞。胸口的闷痛和一种无处发泄的憋屈感让他愈发焦躁，忍不住低吼一声，挥起碗口大的拳头，对着墙角一个不知废弃了多久、布满青苔的石凳狠狠砸了几下，试图以此发泄淤积在心中的怒火与无力感。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那看似坚实的石凳，竟被他饱含郁愤的几拳硬生生砸裂开一道足有拇指宽的缝隙，碎石簌簌落下。
“啧，” 刚好从屋内出来，想透口气顺便观察一下院外情况的夏侯琢（他并未真的离开，而是在周边快速侦查了一圈确认暂无危险后返回）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赵莽兄，手下留情啊。我知道你心里憋着火，可这客栈里的物件，砸坏了可是要照价赔偿的。咱们如今……囊中羞涩，银钱可不宽裕，经不起这般折腾。”
赵莽闻声，动作一僵，有些讪讪地收回拳头，看着那裂开的石凳，黝黑的脸上竟难得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挠了挠如同钢针般的短发，瓮声瓮气地嘟囔道：“俺……俺也没使多大劲儿……谁曾想这洛阳城的石头凳子，也跟那地宫里的机关似的，这么不结实……” 他这话带着几分委屈和憨直，倒是冲淡了些许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
然而，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石子，虽激起些许涟漪，却终究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的凝重与忧虑。蔡若兮没有留在屋内，她选择坐在徐逸风房门外冰冷的石阶上，双臂紧紧抱着蜷起的膝盖，将下巴抵在膝头，一双失去了往日灵动光彩的美眸，失神地望着院墙上方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得狭小、漆黑的夜空。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深深忧虑。
她不仅担心徐逸风那不知何时才能醒转的伤势，更忧心着远在江南的家族，忧心着那位对她既严厉又暗藏关切的父亲——蔡明远。父亲深知她此次执意前来洛阳，绝不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或寻常的家族事务，背后必然牵扯到锦云堂乃至整个蔡家都极为关注的“司南遗魄”之事。锦云堂在洛阳城亦有分号，耳目众多，昨日白马寺后山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地动山摇，异光冲天，怎么可能瞒得过？父亲那边，恐怕早已收到了风声。他派来那些名义上保护、实则也带有监视意味的家族高手，是否还潜伏在暗处，如同影子般跟随着自己？如今市面上那些正在暗中打听他们一行人下落的各种势力里，会不会就混杂着蔡家的人？他们是奉了父亲之命，前来接应保护？还是……得到了其他更严厉、更不容抗拒的指令？比如，强行将自己带回江南，甚至……夺取可能已到手的“司南遗魄”相关信息？种种纷乱而令人不安的念头，如同无数坚韧的蛛丝，缠绕在她心头，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夜色已深如浓墨，连远处坊间的喧嚣也渐渐沉寂下去。夏侯琢的身影才如同真正的夜枭般，不带起一丝风声，悄无声息地再次翻越院墙，落回院中。他的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眉头紧锁，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
“情况不太妙。” 他甫一落地，便立刻挥手示意迎上来的蔡若兮和闻声停止踱步的赵莽靠近，三人围拢在院中石桌旁，陈文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夏侯琢压低了声音，语速较快，将这一个多时辰在外打探到的、令人心悸的消息一一道来。
首先便是他们最关心的白马寺。昨日寺内后山区域那场由激烈能量碰撞引发的、被普通人误认为“火灾”的骚动与异象，果然没能掩盖住，已然引起了官府的密切注意。洛阳府衙已派遣了相当数量的兵丁衙役，将白马寺后山相关的区域暂时封锁看守起来，名义上是调查“火灾”起因，严谨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但据夏侯琢凭借高超轻功和潜伏技巧近距离观察，那封锁的力度看似森严，实则外紧内松，巡逻的兵丁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更像是在执行某种上峰下达的、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并未有大规模搜山、或是挨家挨户盘查可疑人物的大动作。
“看来，官府层面，可能暂时倾向于将此事定性为意外失火，或是江湖帮派之间的仇杀火并，他们不想、也可能不敢深究下去，以免引起洛阳城内更大的恐慌，或者牵扯出某些连他们都感到棘手、不愿触碰的势力。” 夏侯琢冷静地分析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桌面，“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就安全了，可以高枕无忧。恰恰相反，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往往隐藏着更深的漩涡。现在洛阳的市面上，尤其是那些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已经如同沸水般，流传开了各种关于昨日白马寺异动的风言风语。”
他详细描述了这些传闻的几种主要版本，虽细节各异，荒诞离奇，但其核心都毫无例外地围绕着“天降异宝”、“多方争夺”这两个关键词展开。有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声称是前朝某位败落皇族遗留下的复国秘宝现世，引来了各地隐匿的江湖巨擘和世家高手前来争夺；有的则更加玄乎其神，信誓旦旦地说是夜有赤星坠于邙山，天外陨石落地，内蕴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之秘，甚至能让人获得窥探天机、驾驭鬼神之力；还有的传闻则更加贴近真相，虽然语焉不详，措辞隐晦，但其中竟隐约提到了“星骸”、“惑心低语”等极其敏感的字眼！这些词汇，对于亲身经历过的他们而言，无异于惊雷炸响！
“传播这些消息的渠道非常杂乱，” 夏侯琢眼神锐利如刀，继续道，“酒肆、茶楼、勾栏瓦舍，甚至一些藏在暗巷深处、专门交易见不得光消息的黑市，都在私下热议。传播速度之快，范围之广，绝非自然形成，背后显然有不止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散播，刻意搅浑这潭水。”
“而且，” 他语气愈发沉重，“我凭借轻功在几个可能的消息集散地故意露了几下面，很快便感觉到有几道若有若无、却带着明确探究意味的视线，从不同的方向盯上了我。那些人很警惕，也很专业，为了不打草惊蛇，弄清楚更多底细，我没有与之接触，而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绕了几个圈子才将他们甩掉，确保没有尾巴跟回来。”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一直凝神静听、脸色愈发苍白的蔡若兮，意味深长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补充道：“而这几伙暗中活动的人马里，根据我的观察，其中有一伙……大约四五人，他们的行事作风、口音隐约透出的腔调、以及对洛阳城内街巷布局表现出的那一点点不算特别熟悉的生涩感……很像是从南方来的。而且，他们人手很足，彼此间配合默契，不像是一般的江湖散勇或者地头蛇。”
南方来的？！
蔡若兮听到这三个字，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都有些发凉。锦云堂的根基就在江南！总堂设在扬州，势力遍布苏杭！父亲蔡明远麾下，绝不乏这等训练有素、行事干练的好手！会是父亲派来的人吗？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洛阳，四处打探消息，甚至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夏侯琢的踪迹……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在暗中保护自己这个离家出走、卷入巨大风波的女儿？还是……父亲已经改变了主意，认为“司南遗魄”之事风险远超掌控，决定强行介入，要将自己和可能掌握的秘密一同带回江南，甚至……为了家族所谓的“安全”与“利益”，做出更决绝、更冷酷的事情？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但那个可怕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心间，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惧与冰冷。她与父亲之间，那层因“司南遗魄”而本就微妙紧张的父女关系，此刻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更厚的、带着猜忌与不安的阴影。
夜色，在无声无息中愈发深沉浓郁，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整座洛阳城紧紧包裹。客栈小院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梆子响，或是野狗的吠叫，都显得格外刺耳。洛阳城，这座刚刚经历过一场不为人知的惊天动荡的千年古都，表面上似乎随着夜深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水面之下，却因白马寺地宫的事件，激起了层层汹涌澎湃、杀机暗藏的暗涌。官府的模糊态度、不明势力在暗中的推波助澜与搜寻、可能存在的蔡家人那意图不明的窥探……各方目光，各方势力，仿佛正从洛阳城的四面八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悄然汇聚而来，那无形的焦点，似乎正逐渐落向他们这座藏身于普通客栈之中、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的小小院落。
徐逸风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昏迷不醒；团队伤亡惨重，人人疲惫不堪，物资匮乏；而新的、或许更加复杂危险的危机，已然如同夜幕下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涌而至，将他们再次推向风口浪尖。
（第14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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