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在这附近了,不会错。”
星暝停下脚步,再次低头确认手中那副赤红色的天狗面具——它此刻正散发着一股微弱但明确的牵引力,像磁石般指向深处某个方向。面具表面的颜色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那双怒目圆睁的雕刻眼睛仿佛正注视着前方。他抬起头,环顾这片被称为“莲台野”的墓地。
夜色已深,冬日的寒意在这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刺骨几分。四周多是影影绰绰、枝桠扭曲的枯树,地上覆盖着未化的残雪与厚厚的腐叶,踩上去发出窸窣的闷响。不远处,一棵极其巨大的樱树在黑暗中显露出沉默的轮廓,即便是在寒苦的冬季,它盘根错节的枝干也向外伸展出一种近乎压迫的存在感。
按照当地某些人的说法,那位结束了云游、最终选择在此入灭的西行法师——如今该称呼其佐藤义清了——的遗骨,便安葬于此。星暝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一位佛法高深的大德,又会与天狗、面具有着什么样的关联?他定了定神,是吉是凶,总得探过才知。
“星暝大人……”身侧的千早声音压得比平时低了许多,“我们……真的要进去吗?这里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她微微缩了缩肩膀,即便妖怪身体强劲,又有星焰这个天然小暖炉在旁,那股寒意似乎仍能透过布料钻进来,“不是普通的冷,是那种……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冷。而且,天太黑了,安静得让人心里不安。”
星暝侧过头,借着星焰手中提着的一盏小灯笼的光(那灯笼的光似乎也受环境影响,显得比平常黯淡),能看到千早脸上认真的担忧。他故意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意,试图驱散些紧张气氛:“怎么了,我们鼎鼎大名的天魔大人,难道还会怕黑怕鬼不成?你看,连我们星焰都一副‘我很勇敢’的样子呢。”说着,他朝另一边的星焰努了努嘴。
星焰立刻挺直了身板,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无畏:“星焰才不怕……就是觉得这里,好像有很多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们……”
“不、不是怕黑啦!”千早急忙摆手,脸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被说中了些许,“是……是直觉!妖怪的直觉!这里的气氛绝对不对劲。而且这个面具……”她的目光落在星暝手中那造型狰狞的赤红面具上,眉头蹙得更紧,“怎么看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它指引的地方,十有八九是什么大凶之地、怨灵巢穴之类的地方……我们真的要跟着它的感应走吗?万一是什么陷阱……”
“嘘——!”星焰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小巧的耳朵敏锐地转向左前方那片被巨大樱树阴影笼罩的更深处,“主人,千早姐姐,有声音……很轻,从那边……像是鞋子踩在雪和烂叶子上的声音,还有……”
三人立刻屏住呼吸,凝神倾听。除了穿过枯枝的、呜咽般的风声,果然有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窸窣声,从星焰所指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缓慢而飘忽。
星暝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同时压低声音,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说不定啊,就是这莲台野附近住民们口中相传的、半夜游荡的怨灵哦?听说这种地方,总有些舍不得离开的……”
“不对。”千早打断了他,神色彻底严肃起来,“不是普通的灵体游荡……是妖气。虽然很淡,很隐晦,但确实在靠近。而且……这妖气的性质很奇怪,不是单一的,感觉……很混乱,像是很多种情绪搅和在一起散发出来的。”
那窸窣声越来越清晰,步伐的节奏有些迟缓,甚至有些拖沓,仿佛来者漫无目的,或是在寻找什么。就在三人全神戒备之时,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从巨大樱树侧后方那片最浓郁的阴影边缘,浮现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粉色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如同樱花般的微弱光泽,长长地披散下来。接着是身影的轮廓——一位身量纤细的少女,穿着样式简单、颜色素净的浅色和服,袖摆和衣袂随着她飘忽的步伐轻轻晃动。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积雪和枯叶上,发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然而,最引人注目、甚至让人有些心底发寒的,并非她的容貌或衣着,而是她周身——并非戴着,而是凭空悬浮、缓缓旋转着的数副面具!那些面具造型各异,表情鲜明:有嘴角咧到耳根、眉眼弯弯的“笑面”;有眉头紧锁、嘴角下撇的“怒面”;有泫然欲泣、哀愁满溢的“哀面”;也有平静无波、双目微阖的“小面”……它们的虚影如同有生命般围绕着少女缓缓浮动。而此刻,悬浮在最前方、正对着星暝他们这个方向的,赫然是一副青面獠牙、怒目圆睁、充满了暴戾与怨毒气息的——般若面具!那狰狞的表情在黯淡的光线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扑过来择人而噬。
“面灵气……”千早低声吐出了对方的种族,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操纵面具来表达情感的妖怪。她现在‘脸上’戴着的可是代表极致愤怒的‘般若’……情绪恐怕非常糟糕,攻击性极强。星暝大人,请退后,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星暝却抬起手臂,拦在了千早身前。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逐渐走近的粉发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努力回忆的神色:“等等,千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肯定,“她……应该不是敌人。至少,不应该是主动攻击的那种。”
“诶?”千早一愣,不解地看向星暝。
“我们……很多很多年前,见过几次。”星暝的视线没有离开那个少女,眉头微蹙,似乎在从久远的记忆碎片中打捞信息,“那时候她也总是没什么表情,情绪全都靠脸上……呃,额头前面那些变来变去的面具来表达。名字是……”他稍微不太确定地低声道,“秦心……对,是叫秦心。一个有点特别的面灵气。”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还记得仅见过寥寥数面的自己?而且,这个天狗面具,怎么会和她产生关联?指引他们来到这片不祥之地的,难道是她?
此时的秦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严阵以待的三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环境所吸引。她径直走到那棵巨大樱树附近,然后开始绕着树根处一个不太起眼的、被荒草和残雪半掩的土丘(那大概就是西行法师的墓冢),缓缓地、一圈一圈地踱步。她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倾听地面下的声音,又像是在空气中捕捉某种无形的痕迹。
而她额前悬浮的面具,也随之开始令人眼花缭乱地飞速变幻——般若的狰狞怒容刚刚隐去,一副眉头紧锁、充满困惑的表情便浮现出来;紧接着又切换成眼角低垂、带着淡淡哀愁的“姥面”;随即又是一副嘴角上扬、仿佛在无声大笑的“翁面”……各种情绪面具交替闪现,速度快得几乎没有多少间隔,情绪转换之剧烈、之突兀,完全超出了常理,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这个妖怪……她到底怎么回事?”千早看得有些发懵,之前的戒备心被一种古怪的担忧和困惑取代,“情绪变化也太快太极端了……简直像……像得了什么严重的精神分裂?还是说,这莲台野的诡异氛围,强烈地干扰甚至控制了她的情感?”她身为天狗,也见过不少妖怪,但情绪如此不稳定、外露得如此夸张的面灵气,还是头一回见。
星暝则若有所思。他注意到,秦心的动作并非毫无意义的徘徊。她的脚步时有停顿,身体会微微转向某个特定方向,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她似乎在这墓冢周围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感受某种只有她这类妖怪才能感知到的特殊“痕迹”。
犹豫了一下,星暝决定主动上前试探。他轻轻拍了拍千早紧绷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自己向前迈了过去,在距离秦心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温和、不会惊扰到对方的语气开口:“那个……晚上好?打扰一下?”
秦心仿佛直到此刻才察觉到旁边有人存在。她缓缓停下脚步,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额前的面具此刻定格在一副带着茫然和些许被打扰的不悦的表情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缺乏神采、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静静地、直勾勾地看着星暝。那眼神空空洞洞,映不出人影,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所有的情绪,都写在她面前漂浮的面具上了。
“情绪……”秦心忽然开口了,声音空灵而平淡,没有起伏,不像是在对星暝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回应内心感受到的某种召唤,“好奇怪……明明感觉到,有某种……很强烈、但又好像曾经属于‘心’的‘情绪’,从心的身边消失了。最后残留的感觉,是指向这里的。”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脚下的土丘,然后又茫然地划了个圈,“可是,为什么找不到呢……只有很多很多……混乱的、吵闹的‘情绪’残渣在这里飘来飘去……”她说着,目光又落回地面,额前的面具再次切换成困惑的表情,并且开始微微颤动,仿佛在努力辨析着什么。
星暝心中一动。强烈的、曾经属于她的情绪?消失?指向这里?难道……他试探性地将赤红天狗面具举高了一些,对着秦心的方向:“你是在找……某种特定的‘情绪’吗?比如……和这个有关的?”他不太确定面具是否承载着情感,但这是目前最可能的联系。
就在面具被举起的瞬间,星暝手中的面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扯,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与此同时,已经平静下来的面具表面那些赤红的漆色下,竟再次闪过那一瞬即逝的、微弱的朦胧白光!这次的光芒似乎比之前在妖怪之山时更清晰了一丝。
秦心的反应更为直接和剧烈!
她额前所有正在漂浮的面具骤然全部定格,然后如同受到惊吓般向后缩了一下!紧接着,那副代表“惊讶”的面具倏地放大,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面具上的眼睛仿佛都瞪得更大了!
“!”秦心整个身体似乎都轻轻抖了一下,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空茫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啊……这个感觉……”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虽然很微弱,很混乱,被很多其他的‘噪音’包裹着……但没错,就是这个……‘丢失’的感觉的一部分……”她的目光如同被粘住一般,牢牢锁定在星暝手中的面具上,一眨不眨。
看了好几秒钟,她的视线才缓缓上移,落到星暝脸上:“你……”她歪了歪头,“心好像……对你有些印象……很模糊的……影子……”她伸出手指,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在这里面……但是,想不起来更多了。颜色很淡。”
星暝见她似乎真的有印象(尽管很模糊),心中稍定:“想不起来没关系。毕竟确实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星暝,这是我的名字。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秦心酱……咳咳,秦心。”
“星……暝……”秦心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额前的面具又快速切换了几次,似乎努力在空白的记忆画布上寻找对应的色彩,但最终停留在了“小面”上,那是代表平静或无甚情绪的状态。她似乎没能立刻想起更多具体的细节,但这个名字显然不再完全陌生。
“呜……”这时,一直紧张关注着的千早忍不住发出了小小的、带着点委屈和浓浓不解的鼻音,“原来……真的认识啊……”她看着星暝和那个刚才还被她视为危险源的面灵气真的在平静(虽然古怪)地交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被排除在某个小秘密之外,“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星暝大人以前还认识这样的妖怪……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她小声嘀咕着。
“其实……”星焰也仰起小脸,眼中满是好奇和一点点被隐瞒的小小不满,“连星焰也不完全知道主人还有这样的过去……主人以前认识好多奇怪的人呢。”
星暝干咳两声,略过这个话题,转身指向身后:“咳咳,这边两位,刚才在那边看着的,这是星焰,我的……嗯,家人?这位是千早,天狗应该不用介绍了吧。”他重新将话题引回面具和当前的状况上,“秦心小姐,这个面具,”他再次晃了晃手中的天狗面具,“你感觉它上面有你说的‘丢失的情绪’?我们正是因为它对这里产生了奇怪的感应和牵引,才一路找过来的。它……是你的东西吗?或者,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又为什么会指引我们来此?”
秦心闻言,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具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额前和周身开始浮现出更多不同表情的面具虚影,它们缓缓旋转,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精神波动,仿佛在仔细“扫描”和“感知”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睁开眼睛:“不是‘东西’。是‘情绪’。很强烈……很强烈的‘情绪’。”她指了指面具,“它上面,附着了一点点那种‘情绪’的……碎片?或者说是‘印记’。很淡了,但‘味道’是对的。”她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心这里,原本应该也装着类似的感觉。但是不久前,它变得很活跃,然后……就空了。被吸引走了。最后消失的方向,就是这里。”
她环顾了一下略显阴森的莲台野,脸上(通过面具)露出一丝不解:“可是,心来到这里,只感觉到很多很多杂乱的其他‘情绪’残渣,还有……地底下好像埋着什么很沉重、很平静的东西(大概指的是西行法师的遗骸),并没有找到心丢失的那份‘情绪’本体。它好像……钻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者……散开了?和这里其他的‘情绪’混在一起了?”她表达的有些混乱,但核心意思大致清晰:她丢失了一部分情感,那份情感与面具有关,最终指向此地,但在此地又找不到确切目标。
星暝听得眉头紧锁。面具附着古老强烈的情感碎片?秦心丢失了对应的情感?情感被吸引到莲台野,然后消失或扩散了?这听起来玄之又玄,但联想到这面具可能与“崇德大天狗”的怨恨传说有关,秦心又称得上是操纵情感的妖怪,似乎又能在逻辑上勉强串起来。可是,西行法师的葬地,怎么又和“崇德大天狗”的怨恨扯上了关系?难道这位法师晚年在此镇压了什么?还是说,仅仅是地理上的巧合,这里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情感或灵体的聚集点?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手中沉寂的面具上。它现在又恢复了冰冷死寂,除了刚才产生的那一下微光震颤,再无特殊。师匠的提醒再次在耳边响起:“小心别让它……反过来‘看’着你。”
什么时候,面具会真正“反过来”看着他?
一个有些冒险、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星暝的心头。如果……自己在这里,在这个面具产生感应的源头之地,在这个秦心感觉到她丢失的情感最终汇聚之地,戴上这副面具……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像钥匙插入锁孔,瞬间揭开谜底?或者,会引来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
这个想法带着强烈的诱惑力和作死的气息。星暝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了几下。他看了一眼依旧是困惑着的秦心,又看了一眼身后仍保持警惕的千早和一脸担忧的星焰。也许……值得一试?只要准备充分,一旦不对立刻摘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双手缓缓抬起,将那副赤红狰狞、触手冰凉的天狗面具,对准了自己的脸庞,慢慢凑近——
“住手——!!!那是朕的面目!!岂容尔等亵渎——!!!”
一声怨毒刺骨、仿佛融合了无数人临死前最恶毒诅咒的咆哮,毫无征兆地炸裂在莲台野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并非从单一方向传来,而是如同从四面八方、甚至从地底深处、从每一棵枯树的阴影里同时迸发!音浪中蕴含的滔天恨意,让星暝瞬间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竖,动作僵在半空!
伴随着这声咆哮,星暝正前方不远处的地面,积雪和腐叶猛地炸开!一道模糊的、裹挟着浓烈黑红色怨气的影子,如同地狱中挣脱锁链的恶鬼,狂猛绝伦地直扑他手中的面具而来!那影子隐约有着扭曲的人形轮廓,面部一片混沌的暗红,依稀能看出类似“大天狗”传说中的赤面长鼻特征,但更加扭曲、怪诞,纯粹由翻腾的怨念构成!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星暝大人!后退!!”千早的声音几乎与怨灵出现的咆哮同时响起!她的身影在原地瞬间消失,下一刹那,已然如同瞬间移动般出现在星暝身前不足一尺之地!速度快得连残影都几乎难以捕捉!她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柄造型精美的团扇,面对扑面而来的怨灵聚合体,毫无花哨地迎着其冲势,手腕一抖——
并非直接击打,团扇挥出的瞬间,狂暴的、肉眼可见的飓风凭空生成于前方!那风凝实如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向前拍去!并非分散攻击,而是高度浓缩的风压冲击!
“轰——!!”
黑红怨气与凝实风刃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没有实物碰撞的巨响,却发出一种仿佛无数玻璃同时碎裂又混合着风吼的怪异声响!那怨灵聚合体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组成其身体的浓烈怨气被狂暴的风压撕扯、吹散了不少,露出了内部更加混乱、不断蠕动挣扎的灰黑色灵体轮廓。它发出更加痛苦、愤怒的嘶嚎,声音如同千百人同时在惨叫!
“解、解决了?”千早快速回头,想确认星暝的安危,脸上甚至下意识地想露出一个“看我很可靠吧”的轻松表情——
然而,她的笑容刚刚浮现就僵住了,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只见在侧后方另一处阴影中,又一团同样扭曲、散发着冲天怨气的“大天狗”黑影,正如同从沼泽中冒出的气泡般,迅速凝聚成形!那双由纯粹恶意与恨意凝聚而成的、没有瞳孔的猩红“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星暝……和他手中那仿佛散发着无尽诱惑力的赤红面具!
“什么?!这怎么可能?!”千早失声惊呼。她刚才明明感知到那怨灵的怨念被风刃严重冲击,就算不立刻消散,也应该重创沉寂才对!怎么会这么快在另一个地方重生?!
不等她细想,新生的怨灵再次发出一声充满饥渴与狂怒的咆哮,以更加诡异的姿态飞扑而来,目标依旧是面具!
千早咬牙,身形再次化作一道黑色疾风迎上!这一次她改变了策略,风刃如暴雨般笼罩向怨灵,试图将其彻底切割、分解。
然而,效果依旧不如预期。风刃虽然能撕开怨气,伤害到内部挣扎的灵体,但那些灵体仿佛无穷无尽,且被一种更根源的、强大的怨恨执念强行粘合在一起。黑影再次被打散,怨气四溢。
但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第三团、第四团……同样形态、同样怨毒、同样目标明确的“大天狗”黑影,从不同的方位——树后、岩石阴影下、甚至他们脚下微微翻涌的泥土中——钻了出来!它们仿佛杀之不尽、除之不绝的噩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仿佛看不到头的怨念!
“糟了……这些东西,难道不是单一的怨灵,而是……”千早的心沉了下去。她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些黑影更像是某种“现象”,是大量怨念的临时聚合体,理论上只要根源的怨恨执念不消,它们就能不断重生!她虽然速度极快,攻击凌厉,但这样耗下去,体力与妖力终有耗尽之时!而对方,似乎无穷无尽!
“主人,怎么办?!千早姐姐好像很吃力!”星焰想冲上去帮忙,但那些黑影速度太快,怨气又浓重阴寒,她有些害怕自己的火焰能力控制不好,反而伤到千早或干扰她。
星暝脸色凝重,一边护着面具谨慎后退,试图与战场拉开距离,一边大脑飞速运转:“崇德天皇的怨灵?不,不对……如果是那个被退治的‘大天狗’本体,应该更加强大和集中,而不是这样分散又不断重生……这更像是……无数个怀着类似怨恨的灵体,因为某个强烈的‘核心’或‘共同点’,被强行捏合在一起,又不断分裂再生?”他想起秦心所说的“很多杂乱的情绪残渣”。
“怨恨的……聚合体?”他喃喃道,目光扫过那些不断涌现的黑影,它们虽然都以“大天狗”的模糊形象出现,但仔细看,每个的细节都有些微不同,仿佛是由不同个体“拼凑”而成。
千早此刻已无暇分心说话或思考。她身影如电,不断将扑近的黑影击退、打散。但新的黑影总在下一秒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出现。这样的战斗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在战场边缘的秦心,仿佛终于从这混乱而强烈的“情绪”风暴中,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关键线索。她那空灵的、缺乏起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心……好像,明白了。”她抬起手,指向那些黑影,“心丢失的那种感觉……是‘怨恨’。而且,这里的怨恨,不止一份。是很多很多……不同的‘怨恨’,但都带着类似的味道……对‘无道’、‘不公’、‘失去一切’的怨恨。”
她的话让星暝心中一震。很多份类似的怨恨?
“它们……太强了,聚集在一起。强到……不自觉地把心这里,对‘怨恨’这种情感本身的感知力,也……吸引过去了一部分?就像大漩涡会吸走旁边的小水流。所以心才会觉得‘丢失’了东西,才会被那种空洞感和残留的牵引感引到这里……”她抬头看着不断重生、疯狂攻击的黑影,额前的面具定格在了带着某种带着探究与分析意味的思考表情。
“可是,为什么现在,心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了呢……”她微微歪头,看向星暝手中的面具,“是因为这个面具……被带到了它们‘身边’吗?面具上有它们渴望的‘形象’?或者,面具本身就是它们怨恨的……一个‘焦点’?一个可以依附的‘象征’?”她的分析虽然基于情感感知,却意外地切中了某种可能性。
星暝听到这里,思路豁然开朗。聚合体!核心执念是“崇德大天狗”代表的怨恨与不公!面具可能是这种怨恨的象征物或引信!所以它们才会前仆后继地想要夺取面具!而它们之所以能不断再生,是因为莲台野这里聚集了太多因类似原因(战乱、压迫、不公)死去、未能安息的怨灵,它们被这强大的共同怨恨“核心”吸引,暂时聚合,但聚合并不稳固,被打散后又能快速重新吸附周围的“材料”!
“必须打破这个循环!不能只治标,要治本!”星暝快速对星焰和秦心说道,“千早一个人肯定不行!我们需要一起想办法,削弱它们的根源——也就是那份作为粘合剂的‘共同怨恨’!”
他看向秦心,眼中带着希冀:“秦心,你应该可以感知……甚至‘操纵’情感?那你能不能……试着‘吸收’或者‘干扰’他们身上的那份‘怨恨’?如果作为粘合剂的怨恨变少了,这些聚合体是不是就会自然瓦解?”
秦心闻言,沉默了片刻,她似乎在感受和评估。几秒钟后,她点了点头,用平稳的声线回答:“可以……尝试。怨恨,也是情感的一种。心可以……‘掠夺’情感。虽然他们现在的怨恨很强,很混乱,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沾满污秽的线团……但心可以试着,在他们被攻击、震荡的时候,把‘线头’找到,然后……抽走一些。抽走一点,线团就松一点,可能就容易散开一些。”
“太好了!”星暝精神一振,“千早!改变战术!不要追求一击消灭,以牵制、干扰、制造破绽为主!星焰,你用你的火焰,不是直接攻击,而是试着灼烧、净化它们外溢的怨气,给秦心创造机会!秦心小姐,你看准时机!”
“明白!”星焰虽然有些紧张,但听到明确的指令,立刻鼓起勇气,一团温暖但不爆裂的银色火焰在她掌心升起,散发出驱散阴寒的光与热。
千早在激烈的战斗中勉强听清了星暝的喊话,立刻心领神会。她不再试图一次性击溃黑影,而是凭借绝伦的速度,开始绕着黑影游走,动作更加精巧。
“星暝大人……您就站在那里统筹指挥好了!千万别过来!也别再尝试戴那个面具了!”百忙之中,千早还不忘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无奈的关切。
星暝从善如流,立刻又往后挪了几步,找了块还算干爽的大石头半躲在后边,只露出半个脑袋观察战局,嘴里还念叨着:“我就知道我的定位很重要……观察手加指挥官……”
星焰:“……”
新的战术开始执行。千早如同引导风暴的舞者,在数个黑影间高速穿梭,她的攻击变得更具技巧性,往往一触即走,重点攻击黑影试图重新凝聚的关键节点,或者打断对方扑向星暝的企图。星焰则在外围游走,看准怨气浓重逸散之处,便弹出一小团温暖的光焰。那光焰并不灼烧实体,却能让阴寒的怨气如同遇到克星般发出“嗤嗤”的声响,变得更加稀薄、混乱。
秦心则漂浮到战场侧上方,闭上了眼睛。她额前和周身悬浮的所有面具,同时亮起了幽微的、不同色彩的光芒。一种无形的、针对“情感”的吸力与干扰力场,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战斗进入了更加复杂却也更有“希望”的阶段。千早和星焰的配合制造出更多怨气逸散、结构不稳的瞬间,而秦心则抓住这些瞬间,如同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地将聚合体核心的“共同怨恨”吸收、剥离。
效果立竿见影!
随着一部分怨恨被秦心持续吸收,那些黑影的再生速度明显变慢了,新凝聚的身体也淡薄了许多,攻击不再那么疯狂凌厉,甚至那“大天狗”的狰狞外形都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时而部分溃散,露出内部更多茫然挣扎的个体灵体轮廓。
“粘合剂……变少了呢。”一个软糯慵懒、仿佛刚睡醒般的女声,忽然在星暝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好奇和点评的意味。
星暝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不知何时,西行寺幽幽子已飘在他刚才躲藏的大石头旁边,探着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的战斗。她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眼前不是凶险的怨灵战场,而是什么有趣的街头表演。
“幽幽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星暝惊问。
“嗯?就在刚才呀~”幽幽子歪着头,粉色的眼睛里满是无辜,“看到这边好像很热闹,有很多‘客人’的样子,就过来看看嘛。怎么,不欢迎我吗?好伤心~”
“不、不是不欢迎……”星暝连忙摆手,“幽幽子!你对这些……怨灵聚合体,有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他们好像快撑不住了,但这样一点点削弱,千早她们也很累……”
“办法呀……”幽幽子作思考状,但眼神依旧飘飘忽忽的,没什么焦距,“嗯……我只是个路过的、普普通通的亡灵而已哦(我只是个普通的一面boss)?对付这种纯粹的怨念大杂烩,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好呢~它们没有实体,精神又乱糟糟的,我的能力对它们好像没什么用呢。”
“……普通的亡灵。”星暝嘴角抽了抽,决定不深究这个明显与事实不符的自我描述,“那你刚才说‘粘合剂变少了’……”
“是呀~”幽幽子望向那些颜色变淡、动作迟缓的黑影,“怨恨就是它们的糨糊嘛。现在糨糊被那个有趣的面具妖怪抽走了一些,当然就粘不牢啦。”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战场中央,那个最大的、一直试图突破千早阻拦冲向星暝的怨灵聚合体,在承受了秦心又一次集中的“怨恨抽取”后,终于发出一声充满不甘、但已虚弱不堪的悠长嘶嚎,那扭曲的“大天狗”形体如同沙堡般彻底崩塌、溃散!
不再是重组,而是彻底分解!化作数十上百道或浓或淡、散发着残余怨气、形态各异的灵体!它们脱离了那强力的怨恨核心束缚,不再具有统一的攻击性,如同被惊扰的蝙蝠群,在莲台野上空茫然地、混乱地飘荡、盘旋,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看,散架了呢~”幽幽子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欣赏自己的预言成真。
“现在怎么办?”星暝看着空中那些飘荡的灵体,虽然不再构成直接威胁,但如此多的灵体聚集在此,终究不是办法,而且它们的怨气并未完全消散。
“现在嘛……”幽幽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多了一丝属于冥界公主的静谧与空灵,向前方缓缓飘去。
她面对着空中那一片茫然的灵体之海,双手在胸前轻轻合拢,又缓缓张开,仿佛在拥抱无形的风。她没有念诵复杂的咒文,只是用空灵而舒缓、仿佛带有某种直达灵魂本质的魔力的语调,轻轻哼唱起一段没有具体歌词的、古老而哀婉的旋律。
那旋律仿佛能安抚一切躁动,涤净一切污浊。在幽幽子的哼唱声中,那些灵体残余的怨气、不甘、痛苦,如同被温暖的泉水洗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淡化、消散。它们徘徊混乱的动作渐渐停止,茫然的“面孔”似乎也转向了幽幽子的方向,仿佛在聆听。
过了片刻,幽幽子的哼唱声渐息。她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指如同指挥家般,朝着冥界的方向轻轻一引。
那些灵体纷纷化作点点微弱而纯净的乳白色光芒,如同夏夜逆流而上的萤火虫群,又如同归巢的倦鸟,安静地、有序地缓缓升向夜空,朝着某个方向自行汇聚,最终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莲台野重新被深沉的寂静笼罩。
“结、结束了呢……”千早终于能停下动作,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显然消耗不小。但她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结束了呢。”星焰也松了口气,小跑着回到星暝身边,紧张地上下打量他,“主人你真的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刚才好危险!”
“结束了……”秦心缓缓从半空中降下,睁开眼睛。额前的面具再次换成了一副看起来温和无害、带着少女恬静感的“小面”。她轻轻抚过其余面具中一副颜色暗红、造型狰狞的面具(正是那天狗面具的形态),低声道:“好多‘怨恨’……需要……好好‘整理’、‘消化’才行。”
星暝这才想起,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那个赤红的天狗面具,果然不见了!他立刻看向秦心。
在秦心周身缓缓旋转的众多面具里,那副赤面长鼻的“大天狗”面具,赫然在列!它静静地漂浮在那里,虽然造型依旧狰狞,但上面原本附着的、那种躁动不安的牵引感和诡异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变得和其他被收纳的面具一样,只是秦心“情感库存”中的一件藏品,安静而顺从。
“面具……被秦心‘回收’了吗。”星暝若有所思。看着秦心和她那些能够吸收、储存、乃至操纵特定情感的面具,一个模糊但颇有潜力的想法在他心中悄然成形——不过,这个想法还不成熟,需要从长计议,等回去安顿下来后再慢慢考虑。
“真是块好地方呀~”
幽幽子飘了回来,又恢复了那副悠闲的模样。她望着那棵巨大的樱树和下面安安静静的土丘,用再轻松不过的语气说道:
“又安静,风景也好,离‘家’(指冥界)又近……如果我也死了的话,一定要让人把我埋在这种地方呢。一定很舒服,不会被打扰。”她说着,还点了点头,仿佛在肯定自己的选址眼光。
星暝:“……”他张了张嘴,看着幽幽子那副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的纯然表情,一时语塞,所有准备好的客套感谢词都卡在了喉咙里。这位亡灵公主的思维回路,果然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啊……”幽幽子忽然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睛里瞬间漾起了朦胧的水光,语气也变得可怜兮兮,“说到这个……肚子突然好饿……刚才好像不小心,‘运动’了一下下?消耗了一点点的能量呢。好饿……得立刻回去找妖灵,看看还有没有存着的点心,或者让她马上做一点什么……”她一边用令人闻之心碎的委屈语调嘟囔着,一边就这么飘飘悠悠地、仿佛梦游般,朝着无迹可寻的方向飞走了,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莲台野更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留下原地的星暝、千早、星焰以及秦心四人,面面相觑,一阵短暂的沉默在寒风中弥漫。
星暝率先打破了沉默:“好吧……总之,看来这边的麻烦,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他转向秦心,语气诚恳,“秦心小姐,这次真的多亏你了。不然我们可能要被那些怨灵耗到筋疲力尽。”
秦心摇了摇头,额前的“小面”微微晃动:“心只是……拿回了本来就有点属于心的东西,顺便……清理了一下‘环境’。”她看了看周围,“这里的‘情绪残渣’少了很多,干净了一点。”
“说起来,”星暝斟酌着用词,“秦心酱,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我是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如果暂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或者需要时间整理那些新吸收的……‘情感’,不如……先跟我们回去?博丽神社那边虽然简陋,但落脚休息、喝杯热茶的地方还是有的。而且,关于这个面具,还有今天发生的事情,或许我们可以慢慢聊聊?我也很想知道,你后来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发出邀请,一方面是出于对故人(尽管对方记忆模糊)的关心和感谢,另一方面,也确实对秦心和她能力背后的故事感到好奇。
秦心静静地看了星暝几秒,又看了看脸上带着友善(虽然疲惫)笑容的千早,以及好奇望着她、眼神清澈的星焰。额前的“小面”微微偏向一侧,似乎在思考。过了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心,暂时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而且……多了很多需要时间慢慢‘整理’的情绪。”她指的是新吸收的大量怨恨情感,“打扰了。”
“太好了!”星焰高兴地拍了下手,她对这位能控制好多面具、看起来有点神秘但又似乎很好相处的姐姐颇有好感。
千早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尽管脸上还带着倦色:“欢迎,秦心小姐。回去的路,我来带吧。我知道一条相对好走些的近道,而且……”她看了一眼秦心单薄的衣着(面灵气似乎不怎么怕冷?),“可以避开风太大的山口。”
于是,星暝、星焰、千早,加上新加入的、沉默着的秦心,一行四人(?)踏上了返回博丽神社的路。星暝走在队伍中间,思绪却并未完全平静。虽然面具的谜团似乎解开了一部分——它因承载了“崇德大天狗”传说中的怨恨象征,与能感知并操纵情感的秦心产生了跨越距离的感应,最终引导他们来到这个怨恨聚合体出现的地点,而秦心又恰好丢失了部分对“怨恨”的感知——但更深层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譬如,那些怨灵为何会以“崇德大天狗”的形象聚合?是单纯的模仿,还是有更深层的联系?那个面具最初是从何而来?西行法师选择在此长眠,与莲台野成为怨灵聚集点,是巧合还是有意?以及,究竟是谁在幕后导演着这一切?
这些谜团,像散落在黑暗历史中的碎片,闪烁着幽微的光,却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也许,有些答案永远埋在了黄土之下,有些则飘散在时间的长河中。
不过,星暝相信,既然线索已经浮现,关联已经建立,随着时间推移,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些真相会如同水落石出般逐渐清晰。退一步说,即便他们这一行人暂时无法完全勘破所有秘密,在更加遥远的未来,在这片土地上,或许也会有那么一支因缘际会组成的队伍——可能是好奇的少女,可能是追寻灵异的学生,也可能是肩负着特殊使命的某人——如同在沙滩上寻觅珍珠的旅人,在历史的尘埃与传说的夹缝中,耐心地将这些被时光掩埋的碎片一一拾起,细心擦拭,最终将被遗忘的真相,重新编织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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