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洛阳南宫,德阳殿。
寅时三刻,天尚未明,殿内三百盏青铜灯树已然尽数点燃。火光在描金漆柱间跳跃,将跪坐于两侧的百官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没有往常朝会前的低声交谈,没有整理衣冠的窸窣声响,甚至无人咳嗽——整个大殿死寂得能听见灯油燃烧的噼啪声。
刘宏端坐御榻,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在灯火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没有戴冕旒,只以一顶简单的金冠束发,这让他看起来不像皇帝,倒像随时准备拔剑的将军。荀彧立于御阶左侧,手持一卷帛书,面色平静如古井。
“时辰到——”谒者拖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荀彧上前三步,展开帛书。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大殿特殊的结构而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尚书台接魏郡八百里加急:四月十八至五月初七,典军校尉曹操率北军、羽林一部,会合魏郡兵,于魏郡、赵国、巨鹿三地,连续剿灭武装抗拒度田之豪强十一姓。破坞堡二十三座,斩首顽抗者三千七百余级,俘获四千余人。十一姓家主皆伏诛,家产尽数抄没。”
帛书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计查抄田亩:八十七万四千三百亩。其中上田十九万亩,中田四十二万亩,下田二十六万余亩。查抄粮储:粟米三十一万石,麦九万石,豆五万石。钱帛、金玉、器玩折钱逾十亿。”
殿中响起压抑的吸气声。几个年老的朝臣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笏板。
荀彧继续念道:“此十一姓历年隐匿之佃户、奴婢,计两万三千余户,八万七千余口,已全部重新造册入籍。依《度田令》,无地者授田,每亩年赋二斗至四斗不等。五月至今,已发放新田契一万九千四百余份,授田三十八万余亩。”
他顿了顿,抬起眼帘:“魏郡太守报,自五月初八起,郡内未剿之豪强十七姓,皆遣子弟至郡府,主动呈报田亩、户籍,愿全力配合度田。赵国、巨鹿、清河等郡,亦纷纷效仿。”
念到这里,荀彧合上帛书,向御座躬身:“陛下,冀州度田,已成定局。”
寂静。
长久的寂静。
然后,御史中丞陈耽第一个出列,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老臣……老臣恭贺陛下!自光武皇帝建武十五年之后,一百三十七年矣,朝廷终于再行度田!此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臣等恭贺陛下!”半数朝臣齐声附和,跪拜下去。
但仍有另一半人站着。他们大多是穿着深衣高冠、配紫绶金印的世家代表,此刻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太仆杨彪站在文官首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中一切与他无关。
刘宏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站着的人,最后落在杨彪身上:“杨公以为如何?”
杨彪出列,躬身,动作一丝不苟:“陛下圣断,雷霆手段,老臣佩服。只是……”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冀州一战,斩首三千七百,此非小数目。豪强固有罪,然其族中亦有老弱妇孺,依附之佃户、工匠更数以万计。大军过处,难免玉石俱焚。老臣恐……恐伤陛下仁德之名。”
“杨公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只见尚书仆射钟繇出列,这位以书法名世的中年文臣此刻目光如炬:“抗拒度田,即是谋逆!谋逆大罪,依律当诛三族!曹将军只诛首恶,赦免胁从,已是天大的仁德!若依杨公之言,莫非朝廷法令可以不遵,天子诏书可以不顾,只要聚众抗命,便可安然无恙?!”
杨彪面色不变:“老臣并非此意。只是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度田固该行,然或可徐徐图之,多予宽限之期,使豪强有所准备,庶几避免干戈,少伤人命。”
“准备?”钟繇冷笑,“自去岁《度田令》颁布,至今已十月有余!尚书台三次行文各州郡,五次宽限上报之期!还要如何准备?莫非真要等到那些豪强将田产转移殆尽,将佃户隐匿无踪,将刀枪铸造成山,才叫准备妥当?!”
“钟仆射!”杨彪的声音陡然提高,“你这是在指责天下豪强皆有反心吗?!”
“下官不敢。”钟繇拱手,语气却寸步不让,“下官只是据实而言。冀州十一姓,哪一家不是坞堡高筑、私兵数千?张氏地库中搜出制式环首刀四百柄,箭镞三万枚,这难道是准备耕田用的?!”
朝堂之上,火药味陡浓。
刘宏轻轻抬手。
只这一个动作,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他缓缓起身,走下御阶。玄色长袍曳地,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走到杨彪面前,停下。
“杨公。”刘宏开口,声音平静,“你杨氏弘农故里,有田多少?”
杨彪身子微微一颤:“回陛下……老臣家中薄田,约……约两千余亩。”
“两千余亩。”刘宏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依《度田令》,一品公爵限田五十顷,卿为九卿,限田三十顷。两千余亩,未超标,很好。”
他转身,走向那些站着的朝臣,一个一个看过去:“赵卿,你颍川老宅,有田几何?”
被点名的光禄勋赵典额头冒汗:“臣……臣家田约三千亩……”
“未超标。很好。”
“王卿?”
“两千五百亩……”
“未超标。”
刘宏走完一圈,重新登上御阶,转身俯视百官:“看来,诸卿都是守法之臣,田产皆在限额之内。那为何——”他声音陡然转厉,“冀州那些豪强,动辄拥田数万、十数万亩?!他们那些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百姓手里抢来的?!”
殿中落针可闻。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刘宏的声音恢复平静,却更令人心悸,“你们在想,冀州是杀鸡儆猴。你们在想,接下来该轮到谁了。你们甚至在想,要不要暗中联络,要不要早做准备。”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不必麻烦。”
荀彧适时上前,展开另一卷帛书:“陛下诏:自今日起,度田令推行全国十三州。各州刺史、郡守、国相,限三个月内,完成本州郡度田。凡抗拒者,无论世家豪强,一律以谋逆论处,准地方官调动郡兵剿灭。功绩卓着者,擢升;推行不力者,罢黜;勾结豪强者,斩!”
诏书念完,荀彧补充道:“尚书台已遣三十六路御史,分赴各州督查。北军五校、羽林左右监,随时待命,可赴任何一地支援。”
这一次,连站着的那一半朝臣,也缓缓跪了下去。
“臣等……领诏。”
声音参差不齐,有颤抖,有苦涩,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
刘宏不再看他们,转身向后殿走去。荀彧、钟繇等尚书台官员紧随其后。直到御驾完全消失,德阳殿中的百官才陆续起身,许多人衣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杨彪缓缓直起腰,他的手指死死捏着笏板,指甲陷入木中。旁边一个同为弘农杨氏的官员凑过来,低声道:“叔父,我们……”
“回去再说。”杨彪打断他,脸上已恢复平日的古井无波。
但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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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八百里外的汝南郡,袁氏祖宅。
袁术一把将手中的密报摔在地上,暴跳如雷:“三千七百颗人头!八十七万亩田!他曹操好大的胆子!他刘宏好狠的手段!”
厅中坐着七八个汝南豪强家主,此刻皆面色惨白。一个胖硕的中年人颤声道:“公路公,朝廷诏书已到郡府,限三个月完成度田……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袁术冷笑,“聚兵!守坞!我倒要看看,他曹操有没有本事打到汝南来!”
“不可!”另一人急道,“冀州十一姓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坞堡再固,能挡得住朝廷大军的投石机吗?私兵再勇,能敌得过北军的强弩战阵吗?张氏坞堡号称‘铁壁’,不也一日而破?”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乖乖把祖产交出去?”袁术双目赤红。
一直沉默的袁氏族老缓缓开口:“公路,稍安勿躁。”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曾官至太常,是袁氏如今在汝南的主心骨,“冀州之事,看似雷霆万钧,实则暴露了朝廷的软肋。”
众人皆看向他。
“你们想,”老者慢条斯理地说,“若朝廷真有绝对把握,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又何须限定三个月期限?正因为新政根基未稳,刘宏才不得不以杀戮立威,以速度求成。三个月……呵,十三州,数百郡国,他查得过来吗?”
他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我们不必硬抗。他要田亩数字,就给他数字。只是这田是上田还是下田,亩产是一石还是三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要户籍名册,就给他名册。只是这户是实户还是虚户,人是真人还是假人,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袁术皱眉:“叔父的意思是……阳奉阴违?”
“是拖延,是周旋。”老者放下茶碗,“拖过这三个月,拖到秋收,拖到冬天……新政千头万绪,只要一处出纰漏,便会处处起火。到那时,朝廷还有多少精力来管我们?”
厅中众人眼睛渐渐亮起。
“况且,”老者压低声音,“本初已在幽州站稳脚跟。刘虞那个老好人,迟早会被本初架空。一旦幽州在手,北连鲜卑,西结羌胡,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袁术深吸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侄儿明白了。那眼下……”
“眼下,大张旗鼓地配合度田。”老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仅要配合,还要‘大力’配合。捐献部分田产给官府,主动安置流民,给朝廷派来的御史送厚礼。我们要做新政的‘典范’,要让天下人看看,我汝南袁氏,是如何‘深明大义’的。”
众人相视,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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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青州,北海郡。
郡守府后堂,孔融将朝廷诏书轻轻放在案上,长叹一声。
坐在他对面的,是北海大儒郑玄。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刚刚结束注经,手指上还沾着墨迹。他看了眼诏书,又看向孔融:“文举打算如何?”
孔融苦笑:“郑公,融能如何?天子诏令,尚书台文书,御史就在路上……难道要我学冀州那些豪强,聚兵反抗,让北海郡血流成河?”
“你当然不会。”郑玄缓缓道,“但青州豪强,恐怕不会都如你这般想。”
“我知道。”孔融揉了揉眉心,“北海国、齐郡、东莱……哪一家不是树大根深?昨日还有三家派人来试探我的口风,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让我这个郡守睁只眼闭只眼。”
“那你打算睁哪只眼,闭哪只眼?”
孔融沉默良久,忽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展开,是《论语》。他指着其中一行:“‘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郑公,我孔融读圣贤书三十年,难道真要为了几家豪强的利益,让北海百姓继续过‘不均不安’的日子?”
郑玄看着他,眼中露出欣慰:“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孔融神色坚定,“这北海郡守,我可以不做。但这度田令,我必须推行。明日我就召集郡中豪强,明告他们:愿配合者,我孔融以礼相待;抗拒者,莫怪我请曹孟德的兵马来喝茶!”
郑玄拊掌而笑:“好!这才是我认识的孔文举!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也不必太过刚直。有些事,可刚柔并济。比如那些确有学识、有德行的豪强子弟,不妨举荐他们入太学,或征辟为郡吏。给他们一条出路,总好过逼他们走绝路。”
孔融深施一礼:“谢郑公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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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洛阳西园,曹操临时军府。
烛火下,曹操正在看各州郡送来的密报。冀州平定后,各地的反应如雪花般飞来,有惊恐,有谄媚,有阳奉阴违,也有真心配合。
史涣掀帘而入,低声道:“将军,汝南、颍川、弘农三地暗探传回消息。”
“念。”
“汝南袁氏表面全力配合度田,袁术甚至主动捐献良田三千亩给官府。但暗地里,其核心田产早已转移到旁支、姻亲名下,实际控制田亩数,未减反增。”
“颍川荀、陈、钟等大族,虽未公然对抗,但以‘族田’、‘祭田’、‘学田’等名目,保留了大量田产。度田官吏慑于其声望,不敢深究。”
“弘农杨氏最为狡猾,杨彪之弟杨奇在诏书到达当日,便‘突发急病’,将家主之位传予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所有田产交易、分割文书,皆在此前完成,表面一切合法合规。”
曹操听着,手指在案上轻敲,脸上没有表情。
史涣继续道:“此外,幽州刘虞表奏,已开始在涿郡、广阳试行度田,但进展缓慢。袁绍被任命为度田副使,实际掌控进程。”
“还有,益州牧刘焉上表,称蜀道艰难,请求将度田期限延长至半年。”
“荆州刺史王睿则称境内山越作乱,需先平乱,再行度田。”
一条条,一件件,都是软钉子,都是拖延战术。
曹操忽然笑了。
史涣一愣:“将军?”
“我笑这些人,”曹操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南方无垠的夜空,“以为躲得过初一,就能躲过十五。以为拖得一时,就能拖得一世。”
他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他们不懂,陛下要的从来不是他们那点田产,而是这天下大势的转向。冀州的刀一旦举起,就不会轻易放下。今日他们能阳奉阴违,明日呢?后日呢?新政的犁铧已经翻开了土,那些藏在土里的虫子,迟早会被翻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史涣精神一振:“将军的意思是……”
“给各州暗探传令。”曹操一字一顿,“继续盯紧。他们现在做的每一个小动作,藏的每一粒粮,转移的每一亩田,都要给我记下来,记清楚。现在不动他们,是因为时候未到。”
他走回案前,提起笔,在空白的竹简上写下四个字:
【秋后算账】
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窗外,初夏的夜风吹过西园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又像是远方的战鼓,正在隐隐擂动。
冀州平定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涟漪正一圈圈扩散,终将抵达每一个角落。
而湖底那些沉睡的、装睡的东西,都将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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