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洛阳城西,袁氏祖宅。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更,宅邸深处那间最大的卧房里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小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掩不住的恐惧。
已经十七天了。
自五月二十那天太傅袁隗从德阳殿回府,下车时突然呕出一口黑血,至今整整十七天。太医令带着整个太医院最好的医官轮番诊治,汤药灌下去上百副,针灸试过数十穴,可那张曾经威严持重的脸还是一日日灰败下去,如今已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父亲……父亲您慢些……”
床榻边,袁隗的次子袁胤跪在脚踏上,一手扶着老父的后背,一手捧着铜盂。黑红色的血块混着药汁落在盂中,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袁隗整个人蜷缩着,原本合体的深衣此刻空荡荡挂在骨架上,每咳一声,身子就剧烈地颤抖。
好半晌,咳嗽渐止。
袁胤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重新躺下,用丝帕擦拭他嘴角的血迹。昏黄的烛光下,他看见老父那双曾经洞察朝局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灰。
“公路……回来了吗?”袁隗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兄长三日前已从汝南启程,算行程,今日黄昏前应该能到。”袁胤低声回答,尽量让声音平稳,“父亲放心,兄长信中说,汝南一切都好,度田之事……已妥善处置。”
“妥善处置……”袁隗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声从干瘪的胸膛里挤出来,像破风箱在抽动,“无非是些瞒天过海、阳奉阴违的手段……能骗得过谁?荀彧?钟繇?还是……那位陛下?”
袁胤不敢接话。
“拿……拿来……”袁隗费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房间西侧的书架。
“父亲要什么?”
“最上面……那个黑漆木匣……”
袁胤起身,从书架顶层取下一个一尺见方的黑漆木匣。匣子很沉,表面用金丝嵌出繁复的云纹,四角包着青铜,锁扣处贴着已经发脆的封条——那是三十年前袁隗初任太傅时,自己亲手封存的。
“打开。”袁隗说。
袁胤小心翼翼撕开封条,揭开匣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叠帛书、竹简,最上面压着一枚青铜铸造的印信。他拿起印信,借着烛光看清了底部刻的字——【司徒之印】。
“这是……”袁胤呼吸一滞。
“你祖父用过的东西。”袁隗的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曾祖父袁安,章帝时官至司徒。你祖父袁敞,和帝时也做到了司徒。到了为父这里……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可那又如何?三代人积攒的声望,百年间编织的关系,敌不过一道《度田令》,敌不过三千颗人头,敌不过……陛下那柄不肯放下的刀。”
“父亲!”袁胤跪回脚踏,“您千万保重身体!只要您在,袁氏就倒不了!本初兄长在幽州已站稳脚跟,公路兄长在汝南根基深厚,只要熬过这阵……”
“熬不过了。”袁隗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三十年前,梁冀专权,毒杀质帝,满朝公卿噤若寒蝉。是为父联合李固、杜乔,串联士林,发动‘清议’,最终逼得梁氏伏诛。那时候,天下士人皆以袁氏马首是瞻。”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二十年前,宦官肆虐,党锢祸起。陈蕃、李膺下狱,又是为父暗中奔走,联络各州郡守,才保住士林元气,让‘清流’之名不堕。那时候,连天子都要给袁氏三分薄面。”
“十年前,黄巾将起,张角妖言惑众。是为父第一个上书,请朝廷严防。虽然……虽然未被采纳,但这双眼睛,这数十年朝堂风雨练就的眼力,从未看错过。”
袁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血更多,丝帕瞬间浸透。袁胤手忙脚乱地换帕子,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那只枯手冷得像冰,力气却大得惊人。
“可现在呢?”袁隗死死盯着儿子,眼白里布满血丝,“我看到了新政,看到了度田,看到了陛下要亲手砸碎百年来的规矩……我也看到了袁氏的末路。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朝堂上,杨彪退缩了,赵典妥协了,连孔融那种清流都倒向了新政!而我们的手段呢?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办法——阳奉阴违,暗中串联,拖延时间……”
他松开手,整个人瘫回枕上,声音低得像耳语:“可陛下不是桓帝,甚至不是光武帝……他手里有兵,有钱,有那些从寒门爬上来的‘新贵’。他不怕杀人,不怕流血,他要的不是平衡,是推倒重来。”
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许久,袁隗再次开口:“叫……叫公路直接来见我。还有,派人去请杨彪、赵典、王允……就说我袁隗临死前,想见见老朋友们最后一面。”
袁胤浑身一颤:“父亲!您别说这样的话!太医说……”
“去。”袁隗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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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三辆青盖马车陆续驶入袁府侧门。
最先到的是太仆杨彪。这位与袁隗同辈的老臣,今日穿了一身半旧的深衣,下车时脚步虚浮,需要仆役搀扶。他抬头看了眼袁府门楣上那块“四世三公”的金字匾额,深深叹了口气。
接着是光禄勋赵典、尚书令王允,还有几位在朝中任职的袁氏门生。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彼此见面也只是微微颔首,无人说话。
袁胤将众人引至东厢书房。这里原是袁隗处理政务、会见心腹之地,此刻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窗户紧闭,帘幕低垂,只有角落铜灯树上的烛火提供着微弱的光亮。
袁隗半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他的脸色比清晨更差,灰败中透着青气,但眼睛却异常明亮——那是生命最后时刻的回光返照。
“都来了……”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坐吧。”
众人依次在榻前就座。杨彪坐在最靠近的位置,他看着袁隗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次阳兄,何至于此……”
“时也,命也。”袁隗摆摆手,开门见山,“我时日无多了。今日请诸公来,只有一事相托。”
所有人屏住呼吸。
“袁氏百年基业,不能断在我手里。”袁隗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公路性急,本初……太远。我走之后,袁氏在朝在野,还需诸公照拂。”
杨彪第一个开口:“次阳兄放心,你我同朝数十年,杨氏与袁氏同气连枝。只要我杨彪在一日,必不让人欺辱袁氏子弟。”
“不错。”赵典附和道,“度田之事虽急,但终究要人来做。朝中各部、各州郡,我们的人还在。慢慢周旋,总有转机。”
王允却沉默着。这位以刚直闻名的尚书令,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坐席边缘。
“子师?”袁隗看向他。
王允抬起头,声音干涩:“太傅,允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新政之局,已非人力可逆。”王允一字一顿,“陛下以雷霆手段平冀州,杀的是豪强,立的是天威。如今各州郡虽阳奉阴违,但那是因为刀还没架到脖子上。一旦朝廷腾出手来,逐个击破,谁能挡得住?”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新政并非一无是处。度田抑兼并,授田安流民,兴工商,办学堂……这些事,允在尚书台看得清楚,确确实实让百姓得了利,让国库见了钱。士林之中,已有许多年轻子弟开始认同新政,甚至主动投身其中。”
“王子师!”赵典怒喝,“你这是什么话?莫非你要背弃士林,投效新政?!”
“允只是据实而言。”王允面色不变,“太傅今日召我们来,想必也不是想听些自欺欺人的安慰话。袁氏要存续,士林要延续,靠阳奉阴违、暗中串联,已经走不通了。该想想……新的路。”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袁隗闭上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子师说得对……可新的路在哪里?”
他看向杨彪:“文先,你杨家准备怎么走?”
杨彪沉默片刻,低声道:“犬子杨修,今年十六,我已打算送他入太学新设的‘算学科’。”
“算学科……”袁隗喃喃,“就是陈墨主持的那个‘格物院’的分支?”
“是。新政重实务,重算学,重格物。让孩子学这些,将来……或许能在新朝谋一席之地。”
“好,好一个谋一席之地。”袁隗笑了,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等咳声止住,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都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起身行礼,依次退出书房。
最后离开的是王允。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烛光里,那个曾经执掌朝堂数十年的老人蜷缩在榻上,像一截即将燃尽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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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袁术终于赶到了。
他一身风尘,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直接冲进卧房。看到父亲的模样时,这个向来骄横的袁家嫡子也愣住了,扑通跪在榻前:“父亲!孩儿回来了!”
袁隗缓缓睁开眼,看了他很久,才说:“汝南……如何?”
“父亲放心!”袁术急忙道,“田产已转移三成到旁支名下,剩下七成,孩儿主动捐献了两千亩给官府,博了个‘顾全大局’的名声。郡中那些豪强,也都按咱们的意思,表面全力配合,暗地里该藏的藏,该转的转。度田的官吏收了厚礼,睁只眼闭只眼……”
“糊涂!”袁隗猛地打断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无力地跌回枕上,“你……你以为陛下是傻子?你以为荀彧、曹操那些人,是你能糊弄的?!”
袁术被骂得一愣:“父亲……”
“我在朝堂六十年!”袁隗嘶声道,“见过多少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你现在做的这些,他们一清二楚!之所以不动你,是因为时候未到,是因为幽州还有个袁本初!”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可一旦本初那边有变,一旦朝廷腾出手来……汝南袁氏,就是第二个冀州张氏!”
袁术脸色发白,但眼中仍有一丝不服:“可……可难道真要我们把祖产都交出去?那可是袁氏五代人积攒的基业!”
“基业……”袁隗惨笑,“人都没了,要基业何用?”
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听我说……我死后,你不要留在汝南。去南阳,或者去扬州,离洛阳越远越好。收敛性子,低调行事,不要再以‘四世三公’自居。至于田产……能保多少保多少,保不住的,就放手。”
“那本初兄长那边……”
“本初……”袁隗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他的路。那条路……更险。你走不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六月的雨本该急促热烈,此刻却绵密阴冷,敲在瓦片上,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哭泣。
袁术跪在榻前,看着父亲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孩童时,父亲也是这样躺在榻上——那时是因为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被宦官陷害,挨了廷杖。可那时候的父亲,眼中还有光,还有不甘,还有要爬起来再战的狠劲。
而现在,那双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父亲……”袁术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袁隗的嘴唇动了动。
袁术俯身,将耳朵贴近。
他听见父亲用最后的气力,吐出几个破碎的字:
“告诉……本初……别回来……永远……别回洛阳……”
话音落下,那只手彻底失去了力量。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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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洛阳南宫,清凉殿。
刘宏正在批阅奏章。荀彧侍立在一旁,将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书一一分类。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一名小黄门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地禀报:“陛下,太傅袁隗……半个时辰前,薨了。”
笔尖在竹简上顿住,洇开一团墨迹。
刘宏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酉时三刻。袁府已派人报丧,丧帖明日会送到各府。”
“知道了。”刘宏摆摆手,小黄门躬身退下。
殿中安静了片刻。荀彧低声道:“陛下,袁隗毕竟是四朝老臣,按礼制……”
“按礼制办。”刘宏放下笔,“追赠太师,谥号‘文贞’,赐金缕玉衣,准以公爵之礼下葬。命光禄勋赵典主持丧仪,百官吊唁三日。”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荀彧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谥“文贞”,这是对清廉正直、守节不屈之臣的最高褒奖。陛下这是在给天下人看:顺我者昌,逆我者……死后哀荣。
“另外,”刘宏补充道,“袁隗长子袁基早夭,次子袁胤在朝为议郎,才具平平。传朕口谕,擢袁胤为太中大夫,赐帛百匹,以慰其心。”
“陛下仁德。”荀彧躬身。
“仁德?”刘宏忽然笑了,“文若,你说袁隗临死前,在想什么?”
荀彧沉默片刻,缓缓道:“臣猜想,袁太傅或许在遗憾,未能见到他理想中的那个‘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盛世。”
“可惜了。”刘宏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袁府的方向。夜色深沉,雨幕如帘,什么都看不见。“他理想的那个天下,早就该埋在光武帝的陵墓里了。”
荀彧没有接话。
“袁隗一死,杨彪独木难支。”刘宏转过身,眼中精光闪烁,“那些还在观望、还在犹豫的世家,该做出选择了。是跟着旧时代一起进棺材,还是爬上新时代的船。”
“陛下,袁绍在幽州……”
“让他待着。”刘宏打断道,“刘虞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至于袁本初……他若安分,朕容得下一个幽州别驾。他若不安分——”
他没有说下去,但荀彧已经明白了。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报丧的钟,一声,两声,三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刘宏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蘸墨,在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两个字:
【翻篇】
墨迹淋漓,在烛光下,像血。
而在洛阳城西,袁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吊唁的人陆续赶来,马车在雨中排成长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但眼神深处,更多的是惶惑,是对未来的茫然。
四世三公的时代,随着那口棺材一起,被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而新时代的船,正迎着风雨,驶向更深、更暗、也更不可知的水域。
船头那个掌舵的人,手中既无罗盘,亦无海图。
他只有一把刀,和一双永不回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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