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谷的晨雾还未散尽,苏芽已带着布包站在谷心。
地脉眼处的冻土泛着青灰色,像块被岁月啃过的老玉。
她解开裹着陶瓮封泥和头骨的布,指腹轻轻抚过那枚刻着的额骨——上面的冰碴早化了,只余一片温凉,像孩子刚睡醒的额头。
去喊人。她对火皮说,告诉所有能走动的,带一捧土、一件旧物、一句想对死者说的话,来谷心。
火皮的马靴踩碎霜花跑远时,苏芽蹲下身,用产钳尖在冻土上画了个圈。
产钳刃口包浆发亮,是十年前她在雪夜接第一个孩子时磨出来的——那孩子后来成了谷里最壮的猎手,此刻正扛着半袋黑土往这边奔。
第一个到的是瞎眼婆婆。
她摸索着捧来个缺了口的陶碗,碗底沾着干了的粥渍:我孙女儿走那年,就用这碗喝了最后一口热粥。她颤巍巍把碗放在圈里,枯手指触到陶瓮封泥时突然顿住,是烧书那年的土味......
接着是游寇首领阿铁。
他腰间还别着那把插过雪地的刀,却捧了团裹着红布的东西——展开是双小布鞋,鞋底绣着歪歪扭扭的石榴:我女人临产前夜绣的,孩子没保住。他把鞋放在陶碗旁,喉结动了动,我想对那些被烧的人说......对不住,我早该信你们的苦。
日头升到言生台顶端时,谷心的圈里已堆起半人高的土堆。
破瓷片、断发绳、缺角的木梳、磨秃的笔杆......像座被岁月揉碎的山。
苏芽摸出产钳,钳柄在掌心压出熟悉的茧印。
她踩上土堆,产钳尖抵住第一块说书砖:这里不刻名字。她的声音混着北风,撞在言生台砖纹上又弹回来,因为你们都叫被忘记的人
砖面应声陷进土堆半寸。
围观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地脉眼的冻土开始震颤,像有活物在底下翻身。
苏芽的靴底传来麻痒,那是地脉波动特有的触感。
她想起昨夜怀里的头骨发烫时,也有同样的震颤顺着棉布里的纹路爬上来。
当夜,北行谷的每顶帐篷都亮起了灯。
苏芽裹着兽皮被躺下时,手还攥着产钳。
刚合上眼,就有温软的触感覆上指背——是双很小的手,指甲缝里沾着泥,像那个刻字的小女娃。娘,我记......梦呓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可这次没断在字上,后面跟着细若蚊吟的。
她惊得睁开眼,月光正透过帐篷缝隙,在产钳刃口镀了层银。
同一时刻,燕迟在书案前揉着太阳穴。
他刚拟完遗忘赦令的初稿,墨迹未干的竹简上还凝着霜花。
笔杆突然被轻轻握住,他抬头——案角的青铜灯树投下摇晃的影,恍惚看见个穿墨色官服的年轻人,正对着他笑:你看,有人肯听了。
律傀师在听律阁的地窖里翻找时,旧木箱突然自己开了。
最上面的绢布下,躺着他三十年的执法笔记。
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时,有个姑娘的声音在耳边说:我叫阿棠,那年我十六岁,写了首骂苛税的诗......他的手开始抖,抖得连烛火都跟着晃。
痛母蜷在共感室的草垫上,怀里抱着她的共感石。
石头突然发烫,烫得她缩起手指。
石面浮现出无数掌印,每道掌纹都在动,像在轻轻拍她的手背。
她听见无数声音,却都不是痛,是:我不怪你你看,天亮了。
三日后,燕迟在言生台宣读遗忘赦令时,谷心的土堆已高过苏芽的肩头。
他的声音混着冰砖上的刻痕,落在每个人耳朵里都带着暖意:凡曾参与焚书、迫害异见者,自愿公开忏悔并交出伪典,可免刑罚,录入赎声册
律傀师是第一个走上言生台的。
他捧着个漆盒,盒盖打开时,三十本笔记像褪色的蝴蝶扑棱棱落在案上。
翻到第七本时,他的声音哑了:景和七年秋,处决妄议者三名。
为首的姑娘说,她爹饿死前抓着她的手说......
台下突然响起脚步声。
是个穿粗布袄的青年,手里端着碗清水。
他走到律傀师面前,把水轻轻倒进地脉眼的缝里:我娘是那三个里的。他说,她临终前也说。
现在......他说了,就够了。
存烬的无声祭舞首演在月圆夜。
割舌童站在言生台中央,赤足踩着结霜的砖。
静童们用陶拍打着节奏,钟奴的编钟音比往日轻了三分——怕惊着那些被忘记的人。
第一记足音落下时,地脉纹路上的光突然流转。
割舌童的脚尖点出,掌印就聚成瘦骨嶙峋的手;脚跟碾出,光纹就冻成冰棱;当他用整个背弓出,所有掌印都在颤抖,像在替那些没喊出口的痛流泪。
痛母突然跪在台下。
她的共感石烫得发红,泪水滴在石面,竟开出冰花:他们......在笑。她仰起脸,月光正照在地脉纹路上——那些被舞影揉碎的掌印,不知何时拼成了一张张脸。
有文吏,有老妇,有小女娃,眼角挂着泪,嘴角却翘着。
苏芽在默录祠最深处安放头骨时,手里捧着块透明晶石。
那是她带着稳婆们守在地火渠边三天三夜,等熔岩冷却后敲下来的。
晶石里浮着无数小气泡,像撒了把星星。
从此以后,北行不再有。她的声音撞在晶石上,又轻轻弹回来,最重的东西,是母亲抱着孩子的重量;最亮的光,是孩子睁开眼看见的第一缕晨曦。
当夜,说书砖网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所有掌印挤在一起,拼出的字歪歪扭扭,却比刻在石碑上的更清晰:我们......要......活——得——像——人。
旧京废墟的铜钟第七次嗡鸣是在清晨。
声波裹着雪粒穿了千里,北行谷所有说书砖的霜花都化了,露出底下新长的绿苔,嫩得能掐出水。
西荒雪原那株顶破寒冰的新芽,正挂着露珠,把整个世界的倒影都收进了叶片。
苏芽站在高台上,看朝阳把新芽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身旁的燕迟裹紧大氅,指尖还沾着赎声册的墨香。
你说......他们会不会也梦见我们了?她轻声问。
话音未落,掌心突然一热——是当年接第一个孩子时留下的旧茧,此刻像被谁轻轻握了握,温度顺着血管爬遍全身。
默录祠建成第七日夜里,地脉波动仍未平息。
痛母缩在共感室的草垫上,怀里的共感石烫得她直搓手。
她望着窗外被地脉光照亮的无名冢,突然轻声呢喃:他们......好像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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