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母的呢喃被夜风吹散时,北行谷最深处的育光院正透出暖黄灯火。
苏芽裹着染血的兽皮围裙推门而入,火塘里的松香混着草药苦气扑面而来。
九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最大的小光十二岁,最小的心烛才七岁,此刻都裹着厚棉袍,膝头摊着苏芽用桦树皮订的心语本。
雪语。苏芽解下腰间铜壶,壶身还带着她体温,今日汤要温些。
哑女教师点头,指节在火塘边敲了三下。
静童们立刻搬来陶瓮,雪语的手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弧线:闭眼、呼吸、触手、静听。孩童们依言蜷起手,掌心向上。
苏芽摸出腰间产钳,钳柄的包浆蹭过指腹老茧——这是她接第一个孩子时磨出来的,十年了,倒比新的更称手。
刀尖刺破左手掌的瞬间,她喉间溢出极轻的闷哼。
血珠顺着指缝落进铜壶,在琥珀色药汤里绽开小红花。
前三日她割的是右手,今天换左手,为的是让伤口错开愈合。
小光突然伸手拽她衣角,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姐姐的血好香,像我娘熬的枣泥膏。
苏芽低头,见小光指腹还沾着上午学写的字炭灰。
她蹲下来,用未受伤的手揉了揉小光发顶:那是参须和红景天的味道。药汤分到木碗时,心烛突然发起抖来。
这孩子本就瘦得像根芦苇,此刻更缩成一团,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冷......
雪语的手猛地顿住。
她扑过去搂住心烛,指尖急促比划:别怕,阿姐在。可心烛的额头很快渗出血珠,像有人拿细针在皮肤下扎。
苏芽按住他手腕,脉跳得乱如急雨。
她想起昨夜在默录祠,头骨上的二字突然发烫——或许地脉波动和这些孩子,真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第五夜的雪下得密。
苏芽让静童在育光院外铺了三层草席,又命火皮带人在一里外接应。
孩童们手拉手围成圆阵时,小光的手心里全是汗:姐姐,我们要当星星吗?
比星星更亮。苏芽盘腿坐在阵心,产钳尖抵着银针。
消毒用的白酒在雪地上凝成冰珠,她深吸一口气,钳口轻合——银针碎成三段,尖端刺进掌心旧伤。
鲜血滴在雪上,像开了朵红梅。
血视发动的刹那,她眼前浮现出无数碎片:阿铁的小布鞋在火里蜷成黑蝶,瞎眼婆婆的陶碗盛着最后一口热粥,律傀师的笔记上二字被墨汁浸透。
但这次她没有沉湎过往,而是攥紧拳头,将所有意念凝成三团:要暖如炉火,要清如晨露,痛可分担要柔如母亲的手。
雪地开始震颤。
孩童们的手突然攥紧,小光的眼睛最先泛起淡金:姐姐的手是暖橙色!
像晒过太阳的棉被!心烛原本苍白的脸浮起红晕,他轻轻扯了扯小光衣袖:我不冷了,有人拉着我......雪语跪在阵边,眼泪砸在雪地上,手指翻飞如蝶:他们在说话,不用嘴的那种!
苏芽的血滴完最后一滴时,地脉纹路上的光突然暴涨。
九道淡金色的微光从孩童额间升起,在空中交织成网,竟与默录祠头骨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她扶住火塘边缘,掌心的血混着汗水滴进灰里,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亮:成了。
三日后的黄昏,白茧站在黑渊谷外的高崖上。
他素麻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空陶罐在身侧碰撞出清脆声响。
身后六名拾光者垂首而立,像六尊苍白的石像。
首领。最年轻的拾光者低声道,谷里有孩童笑声。
白茧的手指猛地掐进掌心。
他虽无瞳仁,却能见世间所有波动——文字的、记忆的、情感的。
此刻他感知到的,是一股滚烫的、鲜活的潮汐,正从谷中涌出,将他熟悉的冲刷得支离破碎。
纯净之心被玷污了。他的声音像碎瓷片,他们在用情感篡改记忆,用眼泪模糊真理。空陶罐被他捏得咔咔作响,去,把那些孩子带回来。
活的。
夜袭来得无声。
拾光者们擅长隐匿气息,可当他们摸到育光院院门前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九道童声,像清泉撞在冰上:我们看见你了。
白茧的脚步顿住。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见了画面——自己胸口裂开一道缝,黑雪从里面翻涌而出,而对面九个孩子额上,正浮起与头骨一模一样的刻痕。
那些刻痕不是文字,是温度,是心跳,是他从未感知过的、鲜活的的印记。
他的膝盖重重磕在雪地上。
双手不受控制地抓挠胸前衣襟,仿佛要撕开这副被禁锢了三十年的躯壳。
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渗出——是他自己的血,可他却听见,在记忆最深处,那个被他封印了四十年的、孩童的哭声,终于清晰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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