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渊谷第三日的晨光比往时亮得急切。
苏芽裹着旧棉袍推开木门时,檐角冰棱正坠下第一滴融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星子似的湿痕。
远处田垄已攒动着人影,三百六十片犁铧泛着熔钟时的橙红,像被晨光点燃的鳞片。
苏首领!铁牛的大嗓门裹着寒气撞过来。
这汉子昨日还攥着犁柄发抖,此刻裤脚沾着新泥,正蹲在刚翻起的土块前,您瞧!
苏芽走近时,脚下的焦黑土壤正裂开蛛网状细缝。
每道缝里都渗着微光,形状歪扭却分明——那是不愿死的歪竖,要吃饭的横折,还有个圈着小鸭子的孩子得活,正是七日前百姓写在雪符上的字句。
地在喘气。守符婆不知何时跪到土前。
她枯瘦的指尖悬在光纹上方半寸,喉间发出极轻的震颤,这些字是沉在土里的念力,被犁铧翻醒了。
苏芽蹲下身。
冻土的凉意透过棉袜钻上来,却盖不住那丝从地缝里漫出的温软。
她想起昨夜育光院烛火下,春记用灰笔在雪符上歪歪扭扭写我要吃甜饼,而守符婆说过,雪符是心印的壳,能存活人执念。
原来那些被埋进雪堆的符纸,早顺着融水渗进了土壤。
稳婆!她转身喊,声音里带着熔铜时的滚烫,取接生药囊里的醒神粉。
稳婆阿秀应了一声,腰间的牛皮药囊晃出细碎响动。
那是苏芽用冰苔磨的粉、银针烧的灰,混着血视时残留在骨片上的微光,原是给难产妇人醒神用的,此刻却被她撒进装麦种的陶瓮。
拌匀。苏芽抄起木铲翻搅,麦种裹着淡金色粉末沙沙作响,种子要吃的不是肥,是人气。
播种的队伍拉成了长串。
小光走在最前头,怀里抱着彩石——红的是铁匠捶打冰锥时的怒,橙的是老妇把最后半块馍塞给孙儿时的暖,蓝的是断钟奴摸着钟痕呜咽的伤。
她每到一垄田头,便蹲下身把彩石摆成小塔,发顶的羊角辫扫过新翻的土,像在给土地别花。
苏姨,这石头会说话吗?春记攥着半把麦种跟在后面,鼻尖冻得通红。
苏芽弯腰替她拢了拢围巾:会。
等苗儿出来,它们就能听见你写在雪符上的甜饼了。
当夜,田埂边缘的动静惊得守夜的影行队差点抽刀。
有光!暗桩阿七的喝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苏芽提着防风灯赶到时,只见新播的垄沟里钻出星星点点的芽尖。
嫩芽的叶脉泛着金,最顶端的叶片正微微颤动,像婴儿在襁褓里动手指。
她蹲下来,灯芯的光映在叶面上。
那颤动突然变得清晰——叶片先向左蜷,再往右展,竟像是在田头小光摆的彩石。
是情绪在跑。小光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
这孩子眉心的暖橘色光晕比往日更亮,红石头那边的芽抖得急,像在跺脚;蓝石头的芽颤得慢,像在叹气。
第四日清晨的雾里,春记的尖叫惊飞了三只寒鸦。
别掐!几个妇人扑过去时,却见那扎着锅灰辫的小丫头正捏着一片发光麦苗,指尖泛着淡青。
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温泉:它喊了!
我看见个白胡子爷爷,他蹲在雪地里哭,说我想给孙儿留把粮
守符婆的拐杖地杵在地上。
她踉跄着凑近,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叶面,突然笑出了泪:地底下沉的不是土,是活人的梦。
这些苗儿,是心火借地气显形呢!
苏芽的指节抵着下颌。
她想起昨日翻土时挖出的半截骨簪——那是去年冬天冻死的绣娘,临终前攥着块没绣完的并蒂莲。
原来土地从来都记得,记得每声没喊出口的我想活。
改划区。她转身对燕迟说,声音里带着铁铧入地的利落,恐惧最多的北坡种耐寒薯,聚的西沟播快熟稗,浓的南畈栽主粮。
燕迟的墨笔在羊皮地图上疾走。
他昨日刚烧了《归命疏》,指节还沾着残灰,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稳:我这就让各寨报雪符存念,半个时辰内标好区域。
晨光里,育光院的孩童们手拉手绕田行走。
他们的袖口沾着麦香,小光的彩石在颈间晃,春记的灰笔别在鬓边。
每到一处,苏芽便带着他们围成圆阵,掌心贴地,把苗儿快长吃饱不饿的念头往土里送。
第七日的捷报是从九寨同时飞来的。
南畈的麦苗窜到半人高!
西沟的稗子抽穗了,比往年早二十天!
最奇的是东头乱葬岗旁的薯田——那些薯藤竟自动绕开了埋着枯骨的土包,每根藤蔓都弯成虔诚的弧度,像在给地下的人磕首。
它们知敬畏。老猎户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指腹抚过薯叶,比当年跪在天坛的那些官儿,更懂人事。
深夜,燕迟的皮靴碾过带露的麦芒。
他巡田巡到后半夜,忽然听见响动——整片麦浪正无风自伏,最顶端的麦穗弯成三个大字:记得我。
月光漫过他的肩。
燕迟想起幼时在质子府,先生指着《礼经》说天地有秩,想起被废黜那日,他攥着残卷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
此刻他摸出怀中的绢帛,那是他誊抄的《礼经》最后几页,君权天授的字迹还清晰如新。
灶膛里的火地窜起时,苏芽正擦着产钳上的泥。
她抬头,见燕迟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棵扎根的树。
从前我总背法自天出他蹲在火边,指尖沾了点灰,在产钳旁的雪符上画,现在才懂,真正的律法,是活人用命写进土里的。
窗外,第一株麦穗垂首如叩拜。
它不向天,不向山,只向田间那柄插着空白雪符的旧产钳——那是苏芽的产钳,曾剪断三百个婴孩的脐带,此刻正凝着月光,像在等新的故事。
后半夜起了风。
苏芽给守夜的影行队送姜茶时,瞥见断钟奴老七蜷缩在谷仓角落。
他的白发上落着雪,双手捂着耳朵,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
风卷着麦香掠过他时,他突然颤抖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满田的光——那光里有哭诏童的向日葵,有老妇的半块馍,有所有被埋进土里的我想活。
钟......在响。他用没牙的嘴含糊地嘟囔,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天罚,是......是我们在喊。
苏芽的脚步顿了顿。
她望着老七耳际的血痕,想起熔钟那日铜水里浮起的哭诏童——他举着的向日葵,此刻正开在南畈的麦垄间,金黄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风越刮越急,卷着远处的麦浪声扑进谷仓。
苏芽把姜茶放在老七脚边,转身时听见冻土下传来细碎的响——那是更多的芽在钻土,带着活人的念,带着新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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