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的晨雾裹着霜花漫过高台时,苏芽踩着满地未化的雪碴子来了。
她旧袍上的草药渍被夜露浸得更深,像块褪色的绿云坠在腰间。
影行队的铁镐已经架在天罚钟的铜座上,礼正卿的尸身还僵在钟下,白发间的雪片结了层薄冰,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苏芽伸手解下别在腰间的产钳,刃口在钟身上敲出清响。
这把跟了她十年的老伙计,曾剪断过三百个婴孩的脐带,此刻正抵着熔过童骨的钟壁,钟是吓唬人的,犁才是养人的。
断钟奴们突然动了。
十七个佝偻的身影挤到最前面,枯树皮似的手攥住镐柄。
最年长的老奴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撞钟崩裂的血痂,他仰头望了眼斑驳的钟身,喉咙里滚出半声呜咽——那是他们被割舌前,家乡打铁时喊的号子。
第一记重镐砸下时,铜屑飞溅如星。
礼正卿的尸身被震得歪了歪,冻硬的手指擦过钟上二字,金漆簌簌落在他掌心,像捧了把碎掉的谎言。
负责拉风箱的铁匠突然喊。
熔铜炉里的火舌窜得比人还高,本应冷硬的铜水竟泛着奇异的橙红,这钟里......有东西?
苏芽俯身看炉。
跳动的火光里,她看见无数张脸在铜液中沉浮——被活埋的哭丧百姓、熔进钟里的孩童、跪在天坛念的礼正卿。
最后浮上来的,是那个在火中摸光花的哭诏童,他举着极小的向日葵,冲她笑出缺牙的牙床。
是怨气,也是生气。她抄起铁勺搅了搅,铜水溅在雪地上,滋滋融化出小坑,现在它们要变成犁铧了。
三百六十片犁铧铸好时,晨雾散得干干净净。
苏芽握着最锋利的那片,刃口映出她眉骨的轮廓。
她走向黑渊谷最硬的冻土,产钳别在腰后,犁铧举过头顶——
铁铧入地的刹那,冻土发出裂帛般的轻响。
众人屏住呼吸,却见犁铧尖儿渗出一线水痕,先是细如银线,继而汇作溪流,带着地底的暖意漫过众人脚背。
老猎户蹲下身,捧起水沾了沾嘴唇,突然嚎了一嗓子:是温泉!
他娘的,黑渊谷千年冰壳子,破了!
妇人们跪下来用手掬水,孩子们脱了鞋在溪里蹦跳,连影行队的暗桩都红着眼抹脸。
苏芽望着漫开的水洼,见冰壳下竟钻出几丝嫩绿——是去年被雪埋住的萝卜苗,正抖着雪碴子往上窜。
灰笔!
这声喊穿透喧哗。
灰笔正蹲在高台角落,他怀里抱着个烧了半截的铜笔——那是他当史官时用的御赐笔。
此刻他正用石片削一根新笔,木茬子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春天的种子。
旧笔写旧史,新笔该给谁?苏芽的声音里带着熔铜的温度。
灰笔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台下——春记正蹲在溪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小鸭子。
这孩子总在灶边看大人煮饭,指甲缝里永远沾着锅灰,此刻发梢还挂着刚才玩水溅的水珠。
他突然笑了。
将烧剩的铜笔扔进熔铜炉,看它在橙红的铜液里熔成一滴,这才捧起新削的木笔,走到春记面前。
你没读过书,正好。他蹲下来,笔杆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写你想写的。
春记歪着头看他,又看看笔,突然咧嘴笑了。
她踮起脚,在刚砌好的泥墙上一笔一画地画——横不平,竖不直,像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
我、们、活、着。
围观的人静了一瞬。
不知谁先摸出块炭,在春记的字旁边添了一行;又有人咬破指尖,用血在更上面写;断钟奴们用指甲划,影行队的暗桩用刀刻。
泥墙很快堆成了山,层层叠叠的我们活着,有粗有细,有深有浅,像地底翻涌的岩层,每道痕迹里都淌着热气。
正午时分,万人锅的蒸汽漫过了高台。
苏芽站在锅前,木勺搅起的粥浪里浮着诏书的灰烬、窖藏的麦种,还有去年秋天最后一批晒的干菜。
她舀起第一碗,吹了吹,仰头饮尽。
你们吃的,不是皇粮。她抹了抹嘴角的粥渍,目光扫过前排抱孩子的妇人、攥着犁铧的铁匠、脸上还挂着泪的断钟奴,是自己的命。
第一捧粥递到断钟奴手里时,老奴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着牙发出轻响。
他啜了一口,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不是哭,是笑。
他用没牙的嘴含糊地喊着什么,旁人凑近才听清,是当年被割舌前,家乡哄孩子的童谣。
傍晚,燕迟的火光照亮了山坳。
他抱着那本跟了他二十年的《归命疏》——那是他当质子时学的为臣之道,此刻正被投进火盆。
火焰舔着绢帛,君要臣死几个字先卷了边,接着是天命不可违,最后只剩满地黑灰,像被风吹散的旧梦。
我曾以为权力是龙椅上掉下来的金印。他蹲在火边,指尖沾了点灰,在新立的石碑上画,现在才懂,是千万双手托着我站在这里。
石碑上的二字刚刻完,远处村落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苏芽眯起眼——那不是火把,是心火感应的征兆。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从窗子里探出头,她眉心的光色是暖橘,像块化不开的蜜糖;墙根下两个老人用手语比画,他们的手光交缠成温柔的茧。
他们开始看见情绪的颜色了。燕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的,终于要发芽了。
苏芽没说话。
她望着那些光,想起血视里托着她的万千双手——农夫的、稳婆的、藏馍的母亲的、梦着粥锅的小不点儿的。
现在,这些手正从记忆里走出来,牵着彼此,在冰原上织成一张暖网。
深夜,育光院的烛火熄了又亮。
苏芽抱着的头骨坐在炕边,那是她从乱葬岗捡回的第一个头骨,额角有道月牙形的疤。
她取出贴身的雪符——曾系在产钳上的空白符纸,轻轻贴在头骨额前。
符纸遇温,缓缓浮现一行小字,既非血视,亦非她写,像是从纸里自己长出来的:他们拉了我的手。
她将头骨抱进怀里,下巴抵着冰凉的骨茬:下一个春天,我带你去看温泉,看萝卜苗,看泥墙上的字。
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她抬头,见窗棂下的冻土裂开道细缝,一株冰苔正从缝里钻出来。
它的叶子泛着微弱的金光,像大地刚睁开的一只眼睛,正好奇地望着屋内的光。
黑渊谷的风卷着雪粒子掠过窗纸时,苏芽听见了远山下的响动——那是三百六十片犁铧在苏醒,正等着第三日的晨光,将冻土翻出第一垄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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