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抑或是六年？
时间在无休止的烽烟与绝望中失去了清晰的刻度。
圣战，这个吞噬生命的庞大绞肉机，并未如早期联军在魔导巨兽“审判之锤”轰鸣下取得短暂优势时所期盼的那样结束。
相反，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深渊巨兽，露出了更为狰狞的獠牙。
创世会投入的精英战力数量与强度都在剧增，传奇魔女级别的敌人不再是孤例，而成为了撕裂防线的常态。
那些扭曲的魔物更是层出不穷，其诡异能力与强悍肉体让常规军队和普通魔女伤亡惨重。
每一次歼灭这样的存在，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往往需要联军指挥部以近乎恳求的姿态，去请动那些早已远离尘嚣、本应安享晚年的传奇魔女们出手。
然而，传奇之所以为传奇，不仅因其力量，也因其稀少得令人窒息。明面上，整个主物质界仅有四位：象征生命与净化的“白魔女”；深居精灵国度、与自然同寿的精灵魔女；落叶国赤焰峰的钢铁意志化身“铁兰”；以及伊蕾娜的母亲，“灰之魔女”维多利加。
露德拉，那位无人知晓的曾冰封王国阻止瘟疫的冰霜传奇，仿佛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仅存的四位传奇，便成了支撑联军不至于彻底崩盘的四根擎天巨柱。她们被战争的需求撕扯着，像救火队员般奔袭于各个岌岌可危的战场。
铁兰的魔导学院几乎停摆，维多利加优雅的庭院蒙尘，白魔女的圣殿挤满了无法治愈的战争创伤者，精灵魔女的森林回荡着金铁交鸣而非鸟鸣。
超负荷的运转榨取着她们的力量与心神，疲惫刻在她们即使被魔力滋养也难掩沧桑的眼角。
落叶国倾尽国力打造的战争巨兽集群，那些曾经所向披靡的钢铁洪流，如今也只能勉强迟滞敌人的推进，为传奇们的驰援争取一丝喘息之机，却再也无法带来决定性的胜利。
战线，在绝望的拉锯中，正无可挽回地、缓慢而坚定地向内塌陷。
战争带来的不仅是前线的血肉横飞，更是后方触目惊心的疮痍。
大片曾经丰饶的土地沦为焦土或被污染，生产凋敝。饥荒如同瘟疫般在沦陷区和后方蔓延，瘦骨嶙峋的灾民拖家带口，在残破的道路上蹒跚，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城市边缘，难民营如同溃烂的伤口，疾病、绝望和死亡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战争的受害者——失去肢体的士兵，失去亲人的孤儿寡妇，失去家园的流民——他们的哭喊和麻木构成了一曲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悲歌，在幸存者聚居地上空沉重地回荡。
在这样一幅末日般的画卷边缘，有两个身影如同幽灵般飘荡。
伊蕾娜和沙耶。
她们刻意收敛了自身属于大魔女的强大魔力波动，如同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大规模军队的踪迹，无论是联军的防线还是创世会的占领区。
她们的目标是那些被战火反复蹂躏、已被双方暂时“遗忘”的破败城镇或荒芜村庄。
偶尔，她们会降落。
在弥漫着硝烟与腐臭气息的断壁残垣间，她们会沉默地救下某个被倒塌房梁压住腿的幸存者，用魔力熄灭吞噬最后家园的火苗，或是将仅存的一点干净食物和清水，放在蜷缩在废墟角落、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孤儿面前。
她们无法带他们离开。
魔女的力量在个体生存上近乎万能——她们可以用魔法凝聚出勉强果腹但毫无味道的能量块，从空气中提取洁净的水滴——足以让她们自己在这废土上苟延残喘。
但面对成百上千濒死的难民，她们的力量渺小得可笑。
她们所做的，不过是杯水车薪，是目睹无边黑暗时，本能地想要点亮一丝微弱的烛火，试图驱散一点点绝望的寒意，更是为了填补内心深处那因逃离主战场而日夜啃噬的、沉甸甸的愧疚感。
每一次伸出援手，每一次看到获救者眼中短暂亮起又迅速熄灭的感激与茫然，那愧疚便更深一分。
绝望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夜色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连绵起伏的荒山。
一座废弃的猎人木屋，歪斜地嵌在半山腰的背风处，成了她们临时的栖身之所。
屋顶破了个大洞，寒风灌入，吹得屋角的蛛网剧烈摇晃。
屋内没有家具，只有厚厚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味道。
沙耶魔杖跳跃起一簇暗红色的火苗，精准地点燃了屋中央一堆早已准备好的枯枝。
橘黄的火光摇曳着，勉强驱散了小范围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不安的鬼魅。
火光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风霜的脸庞。
自从踏上这条自我放逐之路，目睹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苦难，两人之间的话语便越来越少。
沉默像一层厚重的冰壳，包裹着她们，也保护着她们脆弱的心弦不被轻易触动。
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呼啸的风声，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伊蕾娜抱着膝盖，坐在离火堆稍远些的冰冷地面上，蓝色的眼眸失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仿佛能从其中看到燃烧的城市和哭泣的面孔。
沙耶则坐在对面，背靠着腐朽的墙壁，紫眸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条海豚爱心项链——那是过去美好时光仅存的、冰冷的凭证。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伊蕾娜。”沙耶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默，干涩而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伊蕾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看向火光另一边的挚友，或者说已经事实上的爱人。
那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还有一丝早已了然却不愿面对的预感。
“感觉如何？”沙耶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项链上，声音低得几乎被火焰吞噬，“对于现在的一切。”
问题很简单，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两人之间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
伊蕾娜沉默了几秒。
她当然明白沙耶的意思。
这五六年的流离，这满目疮痍的世界，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灵魂的愧疚与无力感……还能有什么“感觉”？她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声音带着刻意的轻飘：“感觉？至少……我们还活着吧。” 她把“活着”两个字咬得很轻，仿佛这两个字本身也失去了重量。
沙耶猛地抬起头。火光在她紫眸中跳跃，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炽热火焰，而是翻涌着压抑已久的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质问。
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直直刺向伊蕾娜试图维持的平静外壳。
那层脆弱的壳，碎了。
伊蕾娜深吸了一口带着烟尘和寒意的空气，胸腔里积压的巨石仿佛被这眼神撬动。
她猛地别过脸，避开沙耶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爆发的尖锐和疲惫：
“行行行！烂完了！感觉烂透了！沙耶！”
她的话语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带着自嘲和深入骨髓的倦怠：
“你知道在我这个年纪，我本该在做什么吗？在旅行！穿着干净舒适的袍子，骑着扫帚，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写我那本可能根本没人看但我想写的破书！或者…或者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教几个看得顺眼的学生，赚点小钱，过点悠闲的小日子……”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向往，“…又或者，干脆找个喜欢的人，像你，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的情绪彻底爆发了，蓝色的眼眸因为激动而泛红：
“不是在满是尸体和废墟的鬼地方东躲西藏！不是每天一睁眼就要担心会不会撞上创世会的巡逻队，或者看到哪个村子又被烧光了！不是看着那些孩子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大得吓人，而我们除了塞给他们一块难吃得要死的魔法饼干，什么都做不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起一阵风，吹得火苗剧烈晃动，影子在墙上狂舞。
她仿佛耗尽了力气，又重重地坐回冰冷的地面，身体向后一倒，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了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望着屋顶那个破洞外墨黑死寂的夜空，声音变得空洞而疲惫：
“如果不是魔女的精神力还算够强……沙耶，我真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每一天，每一个看到的死人，每一张绝望的脸，都在提醒我，我们在逃……我们在躲……我们本该……”
她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两人都懂。
本该在战场上，与创世会死战。
长久的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伊蕾娜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沙耶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攥着项链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过了许久，伊蕾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很飘忽，像是梦呓，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清晰和灼热，穿透了木屋的黑暗和压抑：
“我啊……沙耶……”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
“……真想阻止这一切。真想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投向那遥不可及、被战火染红的夜空深处，“如果……如果我能研究出一种魔法……一种……能彻底结束这一切的魔法就好了。”
话音落下，木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堆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开几点火星，转瞬即逝，如同她话语中那渺茫到近乎荒谬的希望之光。
“但……” 伊蕾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苦涩和自嘲，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样的魔法，怎么可能存在呢？”
她闭上了眼，仿佛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只剩下沉重的躯壳躺在那里，与身下冰冷的灰尘融为一体。
那关于“结束战争的魔法”的呓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两人死寂的心湖中荡开一圈绝望的涟漪，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沙耶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一滴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她紧握着项链的手背上，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带走温度。
屋外的风，呜咽着穿过山林，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战争的巨轮依旧在无数生命与希望的残骸上，沉重而冷酷地向前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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