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三月十九日,正午十二时。
地宫第二道石门前,手电光在陈景澜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他站在门后的黑暗中,右眼浑浊的灰色与左眼的金色形成诡异对比,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着,每个动作都透着僵硬与挣扎。
“程某等候多时了。”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从陈景澜口中发出,语调平稳得可怕。
沈知意握紧定魂珠,珠光在地宫中撑开一片温润的光晕。她能清晰感知到陈景澜体内两个“场”的激烈对抗,一个是陈景澜本身混乱而痛苦的执念,另一个则是冰冷、强制、如同精密机械般的控制意志。
“程静山?”她试探着问。
陈景澜——或者说被程静山控制的陈景澜——微微点头,动作有些不自然的滞涩。“沈小姐聪慧。借陈先生之口与诸位对话,实属无奈。地宫深处不便亲至,只好出此下策。”
徐砚深举枪对准门内:“放开他。”
“徐团长不必紧张。”程静山通过陈景澜的身体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陈先生自愿与我合作。他想见哥哥的真相,我需要他的天赋。各取所需而已。”
“自愿?”陈景明上前一步,盯着弟弟那双诡异的眼睛,“景澜,是你吗?回答我!”
陈景澜的左眼金色忽然剧烈闪烁,嘴唇颤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哥...哥哥...他在...说谎...救我...”话未说完,右眼灰色加深,声音再次被程静山压制。
“看来陈先生不太适应这种‘共享’状态。”程静山的语气依旧平静,“不过无妨,等镇魂碑启动,一切都会理顺。”
沈知意忽然开口:“你人不在南京,对吗?鸡鸣寺那边出现的才是你的本体。”
空气瞬间凝固。
陈景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虽然只有半秒,但所有人都看到了。
“聪明。”程静山承认了,“沈小姐果然继承了柳师妹的敏锐。不错,此刻我正在鸡鸣寺,与顾师弟叙旧。至于这边——”他控制陈景澜抬了抬手,“只是一点精神投射的小技巧。师门秘术,让诸位见笑了。”
杜清晏迅速理清状况:“双线操作。你让陈景澜在地宫做准备,自己去鸡鸣寺见顾知远。无论哪边得手,你都是赢家。”
“杜少爷不愧是社会学出身,看问题透彻。”程静山赞许道,“不过有一点说错了,我不是‘让’陈景澜做准备,而是‘指导’他。镇魂碑的启动需要特定条件:月圆之夜、地脉节点、引魂铃引导、定魂珠稳定,以及...”
他顿了顿,陈景澜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向沈知意:“一颗能够承载碑文力量的‘心’。柳师妹的心火传承,正是最合适的容器。”
“你想用知意启动那东西?”徐砚深枪口上抬,语气冰冷。
“不是‘用’,是‘请’。”程静山纠正道,“当然,如果沈小姐不愿意,陈先生也是个备选。虽然他心火不纯,但执念够强,勉强可用。”
话音未落,陈景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左眼金色大盛,右眼灰色开始褪色。他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嘶吼,声音在甬道中回荡。
“不...不行...不能...”这是陈景澜自己的声音,充满挣扎,“哥哥...不是这样的...”
“陈先生,请冷静。”程静山的声音从同一张嘴里发出,冷静得可怕,“你不想知道烛龙真正的死因吗?不想知道他为谁牺牲?不想知道他最后留给你的话?”
这三个问题像三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景澜内心最深处的锁。他的挣扎减弱了,金色眼瞳中闪过一丝渴望与痛苦交织的光芒。
“你...真的知道?”陈景澜颤抖着问。
“我知道。”程静山回答,“不止知道,我还有证据。蜡筒录音,亲笔信件,当年参与者的口供。只要你帮我完成仪式,这些全都给你。”
陈景澜沉默了。他站在那里,两个意识在身体里拉锯,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
沈知意忽然向前一步,将定魂珠的光芒完全照向陈景澜:“陈景澜,看着我。”
珠子温润的光晕笼罩过去。陈景澜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一些,金色眼瞳中的痛苦略有缓解。
“他说的证据,可能是真的。”沈知意直视那双分裂的眼睛,“但你想过吗?一个用这种方式控制你、利用你的人,真的会把真相完整交给你?还是只会给你他想让你看到的部分?”
陈景澜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你哥哥烛龙,”沈知意继续说,声音在地宫中清晰回荡,“如果真如程静山所说留有遗言,那遗言会是什么?是让你成为别人的工具,还是让你找回自己?”
这个问题击中了要害。陈景澜浑身一震,右眼灰色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沈小姐,挑拨离间并非君子所为。”程静山的声音再次占据主导,但明显带着一丝恼怒,“陈先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帮我启动镇魂碑,我给你真相。公平交易。”
“公平?”陈景明忽然插话,他盯着弟弟,一字一顿,“景澜,你还记得父亲死前说的话吗?”
陈景澜猛然抬头。
“父亲说,”陈景明声音沙哑,“‘告诉景澜,陈家男儿宁折不弯。可以死,不能跪。’”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陈景澜的左眼金色瞬间压过灰色,他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撞在门框上。
“我...我...”他抱着头,声音破碎。
趁此机会,沈知意全力催动定魂珠。珠子光芒大盛,温润的力量如潮水般涌向陈景澜。这不是攻击,而是安抚,是引导,是帮助他找回被压制的那部分自我。
“啊——!”陈景澜发出长长的嘶吼。
右眼灰色彻底破碎,如同褪色的颜料般消散。他的双眼恢复了统一的金色,虽然依旧浑浊痛苦,但至少不再分裂。
程静山的控制被暂时切断。
“快...进来...”陈景澜喘着粗气,侧身让开通道,“他要来了...真正的他...”
众人迅速穿过石门。门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似乎到了地宫的核心区域。这里比前殿更加空旷,中央立着一座石台,台上空空如也,但石台周围的石板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镇魂碑原本在这里。”陈景澜指着石台,声音虚弱,“三天前...程静山派人运走了...运到更深的地方...”
“运到哪里?”徐砚深问。
陈景澜摇头:“我不知道。他只让我在这里等你们,拖住你们。他的本体...正在赶来的路上。从鸡鸣寺到这里,最快...一个时辰。”
沈知意看着陈景澜:“你现在清醒了吗?”
“暂时。”陈景澜苦笑,金色眼瞳中满是疲惫,“他的控制没完全解除,只是被定魂珠暂时压制。等他的本体到了,我还是会...”他顿了顿,“所以,在那之前,让我告诉你们一些事。”
他走到石台边,手指划过那些符文:“镇魂碑,明代万历年间钦天监监正张邦彦所立。表面说是‘镇地脉、安国本’,实际是...大规模心理暗示发生器。”
“什么意思?”杜清晏追问。
“碑文不是普通文字,是经过特殊排列的符文组合,配合特定频率的铃声,引魂铃的铃声,可以影响人的潜意识。”陈景澜解释道,“范围...理论上是整个南京城。”
徐砚深倒吸一口凉气:“所以程静山想用这个控制全城?”
“不止。”陈景澜摇头,“他想‘净化’。他认为这个时代太混乱,人心太污浊,需要用镇魂碑‘清洗’所有人的思想,留下‘纯净’的部分。他称之为...‘涅盘计划’的终极形态。”
沈知意想起顾知远说过的话——程静山认为乱世需用非常手段。
“那你呢?”陈景明看着弟弟,“你帮他,只是为了知道哥哥的真相?”
陈景澜沉默良久,金色眼瞳中闪过一丝水光。
“一开始是。但后来...”他声音越来越低,“我开始相信他说的话。这个时代确实太乱了,上海沦陷,南京屠杀,到处是死亡和背叛。如果有一种力量能让一切有序,也许...也许不是坏事。”
“所以你也想控制所有人?”陈景明语气沉重。
“我想...保护。”陈景澜抬起头,“用我的方式。虽然可能错了,但至少...不会有人再经历我和哥哥经历的事。”
沈知意走到他面前,将定魂珠递过去:“握着它,仔细感受。”
陈景澜迟疑片刻,接过珠子。温润的力量涌入体内,他浑身一震,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痛苦、悔恨、一丝久违的平静。
“真正的保护,”沈知意轻声说,“不是替别人做选择,而是让每个人都能安全地选择。你哥哥烛龙牺牲自己,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活着选择自己的路,不是为了让你夺走别人的选择权。”
陈景澜握紧珠子,指节发白。几秒后,他缓缓松开,将珠子递回。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但我已经回不了头了。程静山在我身上下了禁制,只要他一靠近,我就会再次被他控制。所以...”他看向地宫深处,“在那之前,我带你们去找镇魂碑。趁我还清醒。”
“为什么要帮我们?”徐砚深问。
陈景澜看向陈景明,金色眼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因为哥哥说过...‘别变成他们那样’。我想,我可能已经变成了。但至少...至少最后这件事,可以按我自己的意志做。”
他转身走向地宫深处。众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甬道越来越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向下的石阶。陈景澜在石阶前停下,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图纸。
“这是程静山给我的地宫结构图。”他将图纸摊开,“镇魂碑在第三层最深处,这里下去还有两层。但每一层都有机关,有些是明代原有的,有些是他后加的。”
图纸绘制精细,标注了密密麻麻的记号。徐砚深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机关的设置...”他指着几处标记,“不像是单纯防御,更像是...”
“筛选。”陈景澜接话,“程静山说,能通过这些机关到达碑前的人,才有资格见证‘净化’。他称之为...‘试炼’。”
沈知意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母亲笔记中的话:“极端理想主义者最危险,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有权审判一切。”
“我们必须在他赶到前拿到镇魂碑。”徐砚深做出决定,“或者至少,破坏他的计划。”
众人开始下行。石阶陡峭湿滑,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下到第二层时,空间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室,直径约十丈,穹顶高耸。
石室中央没有碑,只有九根石柱呈环形排列。每根石柱上都刻着一个大字,从入口处顺时针依次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惊、思。
“九情阵。”陈景澜解释,“程静山后加的。他说,要接近镇魂碑,必须先面对自己的情感弱点。每个人选一根柱子,把手放上去,柱子的反应会决定你能否通过。”
“如果通不过呢?”杜清晏问。
陈景澜沉默片刻:“精神崩溃,或者...永远困在自己的情感幻象里。”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水滴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沈知意看向那九根柱子,定魂珠在手中微微发烫。她能感觉到每根柱子都散发着不同的精神波动——有的炽热如怒涛,有的冰冷如深渊。
而最让她不安的是,在“思”柱后面,石室的阴影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不是东西。
是一个人影。
那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身形瘦削,穿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平静得可怕。他手中拿着一只青铜铃,铃身布满裂痕,正是引魂铃。
“程静山。”陈景澜声音发紧,“他提前到了...”
程静山在石室另一端停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知意身上。
“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举起手中的引魂铃,“不过这次,是真身。”
铃身裂痕中,隐约有暗红色的光在流动,如同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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