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三月十九日，下午一时。
地宫第二层圆形石室内，九根石柱如沉默的巨人般矗立。程静山站在“思”柱旁，灰色长衫在幽暗光线下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他手中的引魂铃裂痕中流动着暗红微光，像某种活物的血管。
“程先生，久仰。”沈知意将定魂珠握在掌心，珠光驱散了部分阴影，“顾知远师兄应该已经和你谈过了？”
程静山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顾师弟还困在鸡鸣寺的迷阵里。我留了点小礼物给他，足够他忙到傍晚。”他顿了顿，“不过沈小姐不必担心，我和顾师弟理念虽有分歧，但终归同门，不会伤他性命。”
徐砚深枪口对准程静山：“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程静山缓缓走向石室中央，脚步无声，“很简单，请诸位做个选择题。”他停在九柱环中央，举起引魂铃，“这九根柱子，代表人之九情。要进入第三层见到镇魂碑，必须通过至少一根柱子的‘试炼’。”
“试炼？”杜清晏警惕地看着那些石柱。
“每根柱子会映照出你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情感。”程静山解释，“触碰柱子，你会进入一个幻象空间，面对自己的情感执念。若能看破、放下，或与之和解，柱子会亮起，通路自现。若沉溺其中——”他看向陈景澜，“陈先生应该深有体会。”
陈景澜脸色苍白，金色眼瞳中闪过痛苦。他低声道：“我试过‘怒’柱...差点出不来。”
沈知意观察着柱子间的空间排列。九柱看似随意，实则暗合九宫方位。她想起母亲笔记中提过一种“九宫情志阵”，是古代心性修行的法门，没想到会被程静山改造成这种形态。
“为什么要设这个？”陈景明质问，“直接打一场不是更干脆？”
程静山摇头：“陈大少爷，你弟弟应该告诉过你，镇魂碑不是武器，是‘净化的媒介’。它需要纯净的心念才能启动。若是心怀戾气、执念未消之人接近，反而会引发反噬，伤及自身。”
他环视众人：“所以这九柱既是筛选，也是保护。诸位若连自己的情感都看不破，又怎能理解我要做的事？”
沈知意忽然问：“你试过哪根柱子？”
程静山沉默片刻，指向“思”柱：“我在这里面，困了二十年。”
这句话让所有人一怔。
“二十年前，我触碰‘思’柱，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未来。”程静山声音平静，但握铃的手微微收紧，“战乱、死亡、背叛、人心沦丧...我试图找出解决办法，在幻象中推演了无数可能。等我出来时，外界已过三天，而我在幻象里，感觉过了三十年。”
他抬头看向穹顶：“那三十年让我明白一件事：寻常手段救不了这个时代。必须用非常之法，行大破大立。”
“所以你就叛出师门，偷走引魂铃？”沈知意追问。
“不是偷，是借用。”程静山纠正，“至于叛出师门...师父说我走火入魔，我说他迂腐守旧。理念不同罢了。”他顿了顿，“柳师妹当年也劝过我。她说我的方法太极端，会伤及无辜。我们吵了一架，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长谈。”
提到柳玉茹，程静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沈知意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情绪：“我母亲还说过什么？”
程静山看着她，良久才道：“她说，如果我执意要做，她会用尽一切方法阻止。她还说...”他声音低了下去，“‘静山师兄，你的心太冷了，需要有人温暖。但那个人，不能是千万无辜者用自由换来的。’”
石室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引魂铃裂痕中的红光，如呼吸般明灭。
“够了。”徐砚深打破沉默，“我们没时间听你讲往事。直接说吧，怎么通过这九柱？”
程静山收回思绪，恢复平静：“每人选一根柱子，触碰即可。但有几条规则：第一，不能重复选同一柱；第二，一旦开始，旁人不可干扰；第三，若一柱失败，可换另一柱重试，但每人最多试三次；第四，至少需要五人通过，石室中央的通路才会开启。”
五人通过。他们现在有七人：沈知意、徐砚深、杜清晏、陈景明、老郑、陈景澜，还有程静山自己。
“你也算？”陈景明皱眉。
“自然。”程静山道，“我也要下去。不过我已经通过‘思’柱，可以免试。”
“如果我们不选呢？”杜清晏问。
“那就永远困在这一层。”程静山语气平淡，“地宫唯一的出入口已经被我封死。要么通过试炼，要么...”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沈知意与徐砚深、杜清晏交换眼神。程静山的话半真半假，但九柱的危险性应该是真的。陈景澜的状态就是证明。
“我先来。”陈景明忽然开口，大步走向“怒”柱，“我倒要看看，这柱子能把我怎样。”
“景明哥！”陈景澜想阻拦，但迟了。
陈景明的手掌按在刻有“怒”字的石柱上。刹那间，石柱表面浮现暗红色纹路，陈景明整个人僵在原地，双眼失去焦距，仿佛灵魂被抽离。
“别碰他。”程静山制止想上前的老郑，“现在干扰，他会永远迷失。”
众人只能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景明额头冒出冷汗，表情时而狰狞时而痛苦。约莫十分钟后，他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被徐砚深扶住。
“怎么样？”徐砚深问。
陈景明喘着粗气，眼神复杂：“我看到了...父亲死的那天。还有...景澜小时候。”他看向弟弟，声音沙哑，“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能更早发现新月会对他的影响，会不会不一样...”
“怒”柱亮起微弱的红光，但很快暗淡下去——试炼失败。
程静山并不意外：“陈大少爷的‘怒’，更多是对自己的愤怒。这恰恰是最难放下的。”
第二个尝试的是老郑。他选了“惧”柱，手放上去不到五分钟就脸色惨白地撤回。
“我看到了...”他声音发颤，“我老婆孩子...在日本人手里...”
老郑是南京本地人，家人在沦陷后下落不明。这个恐惧一直深埋心底。
“惧”柱同样没有亮起。
接着是陈景澜。他犹豫片刻，走向“哀”柱。这次时间更长，足有二十分钟。当他抽回手时，满脸泪痕，但“哀”柱却亮起了稳定的蓝光。
“通过了？”杜清晏惊讶。
陈景澜擦去眼泪，声音哽咽：“我看到了哥哥...也看到了我自己。我们都在哭...但哭过之后...”他没说完，但柱子的光芒说明了一切。
程静山点头：“陈先生通过了。看来定魂珠的净化效果还在。”
现在需要至少四人通过。已有一人。
徐砚深看向沈知意：“我试试‘思’柱。”
“砚深哥——”沈知意想阻止。程静山在“思”柱困了二十年，这柱子的危险可想而知。
徐砚深摇头：“总要有人试。而且，”他看了程静山一眼，“我也想看看，他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
手掌按上“思”柱的瞬间，徐砚深身体一震。他闭上眼睛，表情从平静逐渐变得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极其困难的问题。
时间流逝。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就在沈知意忍不住想上前时，“思”柱突然亮起白光。徐砚深睁开眼睛，眼神中多了一丝沉重。
“你看到了什么？”程静山难得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徐砚深沉默良久：“很多可能。好的，坏的。但最重要的是...”他看向沈知意和杜清晏，“我看到了选择的重要性。每一个选择，都会引向不同的未来。”
“思”柱通过。
现在两人通过，还需三人。
杜清晏选了“爱”柱。他手放上去后，表情变得异常温柔，嘴角甚至浮现笑意。但十分钟后，柱子毫无反应。他抽回手时，眼中带着淡淡的失落。
“我看到了...”他轻声说，“但也许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反而放不下。”
沈知意明白他的意思。杜清晏对感情的认知太清醒，清醒到无法简单地“通过”或“放下”。
现在压力来到沈知意身上。她看着剩下的柱子：喜、欲、恶、惊。
“我建议你选‘欲’柱。”程静山忽然开口，“柳师妹当年选的就是这个。她说，人最大的欲望不是占有，而是‘想要守护’的执念。这个执念，你继承得最完整。”
沈知意看向“欲”柱。柱身的刻字在幽光中显得格外深沉。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左手握定魂珠，右手按上石柱。
瞬间，天旋地转。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上海沈公馆的花园。但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的炮火声。
“知意。”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沈知意转身，看到母亲柳玉茹站在她身后。不，不是真人，是某种幻象。但幻象如此真实，连母亲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可见。
“母亲...”沈知意轻声道。
“你长大了。”柳玉茹的幻象走近，伸手想抚摸她的脸，但手指穿了过去，“比我离开时更坚强。”
“这是试炼吗？”沈知意问，“我需要放下什么？”
“不是放下，是看清。”柳玉茹的幻象微笑，“告诉我，你最想守护的是什么？”
沈知意不假思索：“家人，朋友，这个国家...”
“太笼统了。”幻象摇头，“具体点。如果必须在徐砚深和杜清晏中选一个活下来，你选谁？”
这个问题如利刃刺来。沈知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如果必须在上海和南京之间，放弃一座城救另一座城，你怎么选？”
“如果必须在完成使命和保住性命之间...”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每个都直指内心最深的矛盾。沈知意感到呼吸困难，定魂珠在左手中发烫。
“我...我不知道...”她艰难地说。
“你知道。”柳玉茹的幻象眼神深邃，“你只是不敢承认，人的欲望是有优先级的。你想守护所有人，但现实不允许。所以你必须排序，必须选择，必须承担选择的代价。”
幻象场景变换。她看到徐砚深在战场上中弹倒下，看到杜清晏被关押在牢房，看到沈家老宅在火焰中燃烧，看到南京城墙上飘扬的日军旗...
每一个画面都撕裂她的心。
“停下...”沈知意闭上眼睛。
“停下，然后呢？”幻象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逃避选择，就是选择让所有人承受最坏的结果。你的‘想要守护’，如果不能具体为‘守护谁、以什么为代价’，就只是空洞的自我感动。”
沈知意猛地睁开眼睛。她看向柳玉茹的幻象，一字一顿：“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选择必然伴随代价。我明白我无法守护所有人。但我还明白——”她握紧定魂珠，“真正的守护，不是替别人做选择，而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有机会自己做选择。”
她看向那些残酷的幻象：“如果有一天，真要在砚深哥和清晏之间选，我会痛苦一生，但我必须选。如果真要在两座城之间选，我会背负罪孽，但我必须选。因为我若不选，就是选择让敌人替我选。”
“所以你的欲望是？”
“我的欲望是——”沈知意抬起头，“尽我所能，扩大每个人选择的空间。用我的选择，换更多人选择的自由。”
话音刚落，所有幻象如玻璃般碎裂。“欲”柱爆发出耀眼的金光，光芒几乎照亮整个石室。
现实中的沈知意抽回手，踉跄一步，被徐砚深扶住。
“没事吧？”徐砚深关切地问。
沈知意摇头，看向程静山：“我通过了。”
程静山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复杂的欣赏：“柳师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她的说法是——‘我的欲望，是让这个世界配得上孩子们的善良。’”
“欲”柱通过。现在三人通过，还需两人。
但剩下的人里，只有陈景明、老郑、杜清晏还没通过。陈景明和老郑已试过一次失败，杜清晏也失败了。
“每人还有两次机会。”程静山提醒，“但时间不多了。鸡鸣寺那边的迷阵，最多再困顾师弟一个时辰。等他脱身赶来，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杜清晏深吸一口气：“我再试一次。这次...‘惊’柱。”
他再次将手按上石柱。这次的反应更剧烈，他整个人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巨大冲击。七分钟后，“惊”柱亮起绿光。
杜清晏抽回手，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我看到了...最坏的可能。但正因为看到了，反而不再害怕。”
四人通过。
还差一人。
陈景明和老郑对视一眼。老郑咬牙：“我试‘恶’柱。有些恶念，也该面对了。”
他走向石柱，手按上去。五分钟后，柱子毫无反应。老郑苦涩摇头：“我做不到...对那些日本人的恨，我放不下。”
现在只剩下陈景明。他还有两次机会。
“景明哥，选‘喜’柱。”沈知意忽然开口，“想想若眉姐，想想你们的孩子。”
陈景明怔了怔，点头。他走向“喜”柱，手掌贴上。这次，他的表情逐渐柔和，嘴角浮现真实的笑容。八分钟后，“喜”柱亮起温暖的黄光。
五人通过！
石室中央，九柱环抱的区域，地面开始震动。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一个向下的螺旋阶梯。阶梯深处传来幽幽的风声，还有隐约的...铃铛声？
程静山率先走向阶梯：“恭喜诸位通过试炼。现在，让我们去见见那件改变时代的东西。”
就在众人准备下阶梯时，陈景澜忽然闷哼一声，捂住额头，金色眼瞳开始闪烁，右眼又浮现出灰色的痕迹。
“他...他在重新控制我...”陈景澜艰难地说，“快...下去...别管我...”
程静山回头看了他一眼，举起引魂铃摇了一下。清脆的铃声中，陈景澜浑身一震，右眼灰色加深，整个人再次僵硬。
“陈先生还是跟我一起吧。”程静山淡淡说，“启动镇魂碑，还需要你的‘金色瞳孔’作为引子。”
他带着被重新控制的陈景澜率先走下阶梯。众人对视一眼，别无选择，只能跟上。
螺旋阶梯深不见底。越往下，空气越潮湿阴冷，铃铛声也越来越清晰。那不是单一的铃声，而是无数铃铛在共鸣，形成一种诡异的和声。
沈知意握紧定魂珠，珠子烫得几乎握不住。她能感觉到，下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或者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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