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春日，终究与烽烟隔绝的北地不同。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前院议事厅光滑的青砖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庭院里早开桃李的淡淡香气，冲散了竹简陈墨的沉郁。然而，厅内的气氛，却与这慵懒春意格格不入。
吕布放下最后一片关于汝南颖阴县渠堰修复与春种分配的牍片，指尖在坚硬的木质边缘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抬眼看向下首一侧的蔡琰。她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如修竹，面前堆积的简牍几乎要将她清瘦的身影淹没。笔锋在竹简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时而停顿，那如远山般的黛眉便会微微蹙起，陷入短暂的沉思。阳光恰好掠过她低垂的侧脸，为那专注的神情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辉光，也照见她无意识间，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上的细微动作。
“昭姬，”吕布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这些户籍核对、粮赋初算的例行公文，不必桩桩件件都亲力亲为。你先前擢拔的那几位女史，我看着条理清晰，行事也稳妥，尽可让她们先行整理核验，你最终把关便是。”
蔡昭姬闻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方才思索政务的锐利，但在触及吕布目光的瞬间，便化作了温婉的笑意，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属于她的坚持：“夫君放心，妾身明白。只是新政初行，许多细则关乎百姓切身，交给下面人，总怕他们领悟不深，或囿于旧例。待这一季的章程理顺了，便好了。”她说着，覆在小腹上的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抚过，如同安抚一个无形的秘密。
吕布起身，绕过宽大的案几，走到她身边，宽厚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她正要去取另一卷竹简的纤手上。“便是理顺了，日后也须懂得分派。”他的语气放缓，却更显坚决，“你的身子，如今是最要紧的。我已吩咐下去，日后各郡县常规政务，先由公台（陈宫）与文和（贾诩）两位先生过目，非涉及根本或难以决断之事，不必直接呈报于你。你总揽大纲，把握方向即可。”
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与不容辩驳的意味，蔡昭姬心中那点因责任感而生的倔强悄然融化。她抬起眼眸，望进吕布深邃的眼中，那里面的关切清晰可见。她知道，这不仅是夫君对妻室的疼爱，亦是雄主对股肱重臣的保护。她不再坚持，顺从地点了点头，嘴角漾开一抹柔和的弧度：“妾身听夫君安排。”随即，她轻声唤来候在门外的青衣女史，低声嘱咐了几句，将一摞关于各郡春季桑麻种植预估的核算竹简交了出去。
处理完前院政务，吕布陪着蔡昭姬缓步往后院走去。穿过那道月洞门，仿佛瞬间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喧闹的生机扑面而来，冲淡了前厅的肃穆。园中几株桃树已是粉云堆叠，蜜蜂嗡嗡地绕着花蕊打转。严氏坐在水榭边的石凳上，就着明亮的春光做着针线，身旁一个小小的摇篮里，貂蝉所出的吕英正睡得香甜，胖嘟嘟的小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不远处的草地上，董白正陪着女儿吕姝玩耍。她今日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家常襦裙，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比起往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许多鲜活气。她弯腰将一只彩帛缝制的鞠球轻轻抛起，吕姝便咿咿呀呀地笑着去追，母女俩的笑声清脆如铃，在春风里荡漾开去。
大乔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秋千架上，目光温柔地追随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女儿吕妍，随时准备上前搀扶。小乔则抱着襁褓中的吕晓，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轻声哼唱着婉转的吴歌，调子软糯，听得人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
见到吕布和蔡昭姬相偕而来，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或起身，或注目。严氏放下针线，率先迎了上来，目光落在蔡昭姬身上，带着嫡妻的宽和与关切：“夫君，昭姬妹妹如今身子要紧，前头那些劳心费神的事，能放下的，便多放下些才好。”
吕布颔首：“正与她说了，日后内宅诸事，你们也多替她分担些。”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董白身上略作停留。
董白已牵着吕姝走了过来。吕姝见到父亲，立刻张开小手，含糊地叫着“爹爹”想要扑过来。董白轻轻拉住女儿，自己先敛衽行了一礼，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眼神清澈，再无昔日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夫君。”她唤了一声，声音平和。又转向蔡昭姬，语气真诚：“昭姬姐姐如今可要好好将养，有什么想吃的、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说着，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姝儿，看，姨娘要有小宝宝了。”
小吕姝仰起脸，好奇地看看蔡昭姬，又看看母亲，似懂非懂，但很乖巧地没有扑闹。
吕布看着董白自然而然的举动和神情，心中那最后一点因过往而产生的微妙隔阂，似乎也在这样温馨的日常里悄然消融。他“嗯”了一声，语气是惯常的平稳，但微微颔首的动作里，带着认可。
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吕玲绮一身利落的窄袖骑射服，马尾高束，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大步从外面走进园子。她已经十五岁，身量高挑，眉目继承了吕布的英挺，行动间自带一股勃勃英气。她先向父母和各位姨娘规规矩矩见了礼，然后便像只小鸟般飞到蔡昭姬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想靠近又有些小心翼翼：“昭姬姨娘，您真的要有小弟弟了吗？” 她对这位学识渊博、执掌着庞大内政体系的姨娘，一向敬佩有加。
蔡昭姬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柔声道：“是啊，玲绮很快又要多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吕玲绮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拍手道：“太好了！等他长大了，我教他骑马射箭！”
看着眼前妻妾和睦、儿女绕膝的景象，听着园中笑语与春鸟啼鸣交织，吕布心中那根因天下纷争而时刻紧绷的弦，难得地松弛了片刻。这乱世之中精心守护的一方安宁，或许正是他如今横刀立马、纵横捭阖所图的意义之一。
午后，吕布在书房单独召见了李肃。
“华佗先生，寻访得如何了？”吕布问道。为军中伤患，也为身边之人，他早已下令多方寻访这位神医。
李肃恭敬回道：“回主公，已有确切线索。华先生月前在徐州广陵一带行医，救治疫病，颇得民心。我们的人已携重金与主公亲笔信赶往延请，礼数极为周全。只是华先生常云游四方，归期不定，恐还需些时日方能抵达宛城。”
吕布点头：“务必礼遇，不可强求，但要表明我们的诚意与急需。”他略一沉吟，又道，“另外，昭姬有孕，府中一应饮食起居需格外精心。你亲自把关，挑选妥帖人手。再从格物院那边，调两位经验丰富、懂得照料孕产的老嬷嬷过来，专司伺候。”
“肃明白，定会办得稳妥周全。”李肃躬身应下。
处理完这些琐细却紧要的事务，吕布信步踱到院中。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孩子们已被乳母嬷嬷们带回房中用点心，女眷们也各自散去歇息，园中复归宁静，只余下归巢鸟雀的啁啾。他看见蔡昭姬并未回房，而是在貂蝉的陪伴下，沿着卵石小径缓缓散步。两人挨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蔡昭姬偶尔以袖掩唇，发出极轻的笑声，貂蝉则侧耳倾听，眉眼柔和。
吕布没有上前打扰，只负手立于廊下，远远望着。内政的梳理，人才的延揽，后宅的安宁……这些看似繁琐细微的枝节，正如同夯土筑城，一层层夯实着他霸业的根基。北方冀州的烽火，江东蠢蠢欲动的舟师，荆州看似平静下的暗流……此刻，都被暂时隔绝在这座宛城将军府的高墙之外。
但他很清楚，这份宁静如同春日的暖阳，珍贵却易逝。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越过了重重屋宇和城墙，投向遥远的北方天际。青州的棋局即将终了，而它的结果，将直接影响他下一步，落向这天下棋盘何处。
“快了……”他低声自语，袖中的手掌微微收拢。在这春意深浓、似乎万物皆缓的宛城，潜龙仍在无声地积蓄着力量，静待那风云再聚、昂首长吟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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