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制造局的机器房里,蒸汽像白棉花似的从机床缝里钻出来,混着机油味和铁锈味,把空气搅得又热又闷。王磊蹲在一台老旧的车床前,手指戳了戳锈迹斑斑的齿轮:“这玩意儿看着洋里洋气的,咋还刻着‘同治年制’?”
车床侧面的铸铁牌上,果然用阴文刻着汉字,旁边还歪歪扭扭地铸着几个英文:“made in Jiangnan Arsenal”。周明掏出手机查资料:“这是李鸿章那会儿造的,说是学的英国技术,却请了中国工匠来打磨,连螺丝帽都刻着回纹。”
“体用之分,从根上就拧着劲儿。”迪卡拉底教授站在车间门口,手里拿着本线装的《海国图志》,书页边缘都磨卷了。他刚在隔壁的翻译馆转了圈,那里还堆着当年译出的《几何原本》《化学鉴原》,封面上印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个宋体字。
“教授,‘体’和‘用’到底咋分?”林晓雅指着墙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工匠穿着长袍马褂,却在操作西洋机床,“他们穿的是中式衣裳,干的是西洋活儿,这不挺好吗?”
迪卡拉底翻开《海国图志》,指着魏源写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刚开始想得简单——儒家伦理是‘体’,就像人的骨头,得硬挺;西洋技术是‘用’,就像人的手脚,能干活。以为把西洋的枪炮、机器学过来,守住孔孟之道,就能既不丢祖宗的脸,又能打得过洋人。”
他往车床那边走了两步,蒸汽扑在脸上,带着点烫:“可你看这机器,齿轮转起来就得讲‘力’和‘矩’,这是西洋的‘格致之学’;工匠要学会看图纸,图纸上的符号、公式,全是西洋的规矩。学着装机器,就得学怎么算尺寸;学着造枪炮,就得学怎么配火药——这些‘用’,哪一样离得开背后的‘理’?”
王磊突然指着墙角的算盘:“他们算账还用这玩意儿呢!一边用西洋机床造零件,一边用算盘算成本,这不混搭得挺有意思?”
“有意思,也头疼。”迪卡拉底笑了,“江南制造局的翻译馆,译书讲究‘中学饰其外,西学充其内’。译‘化学’,得说‘格物之学’;译‘物理’,得扯‘中庸之道’。以为这样就能让士大夫接受,结果呢?学技术的觉得束手束脚,守旧的觉得‘用’坏了‘体’。”
他从资料袋里抽出份旧账本:“你看这上面的记录,造一艘炮艇,买西洋钢材花了三万两,请西洋技师花了两万两,最后算下来,比直接从外国买还贵。为啥?因为工匠照着西洋图纸干活,心里总想着‘祖宗的法子是不是更好’,一会儿改改尺寸,一会儿换换材料,机器愣是没发挥出真本事。”
周明指着翻译馆的书架:“我听说严复翻译《天演论》,故意把‘物竞天择’往儒家‘天行健’上靠,是不是也怕被骂‘丢了体’?”
“怕也没用。”迪卡拉底的声音沉了些,“张之洞写《劝学篇》,说‘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可真到了‘应世事’的时候,哪能不碰‘治身心’的规矩?厂里的工匠想改良机床,有人骂‘不守古法’;学生想读西洋哲学,有人说‘离经叛道’。这‘体’和‘用’,就像两只脚被捆在一根绳上,想迈大步都难。”
林晓雅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底下还堆着当年造的炮弹壳,锈得跟石头似的:“那后来为啥还是搞不下去?我历史课上学,江南制造局造的枪,打几发就卡壳。”
“因为‘用’会反过来啃‘体’。”迪卡拉底合上账本,“西洋的机器要讲‘效率’,儒家却讲‘中庸’;西洋的工厂要讲‘纪律’,官场却讲‘人情’。你用了西洋的机器,就得按它的规矩来——准时上工,精确测量,可这些规矩,偏偏跟‘体’里的老习惯对着干。到最后,机器没学好,老规矩也守得别扭,两头不落好。”
蒸汽渐渐散了,机床的轮廓清晰起来。王磊摸着那“同治年制”的铁牌,突然觉得这几个字像道疤:“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哪有光借人家的手,不借人家的脑子的?”
“错也错得有价值。”迪卡拉底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他们明白了,技术和思想就像米和面,混在一块儿才能做馒头。光拿人家的面,还想用自己的老法子发面,发不起来的。”
夕阳透过车间的高窗,在地上投下长条形的光带,照在算盘和机床之间。林晓雅忽然发现,算盘的木框上,不知被哪个工匠刻了道西洋的刻度线,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根细针,悄悄挑破了“体”与“用”之间那层紧绷的纸。
迪卡拉底往翻译馆走:“去看看那些译稿吧,字里行间都是想往前走,又怕摔着的小心思——这种纠结,其实到现在都没断过。”
一行人跟着他穿过走廊,老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像在念叨着当年的事:有人捧着《论语》看机床图纸,有人对着西洋钟表琢磨天干地支,最后都在蒸汽里,慢慢变成了历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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