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3年 汉景帝后元元年 九月末
塞外九月的风,已带了刺骨的寒意,刮过阴山山脉嶙峋的峰峦,卷起沙石,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脊线上,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这片饱经战火的大地彻底吞没。高阙塞那饱经沧桑的黑色城墙,在阴沉的天幕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凝视着北方空旷苍凉的草原。城墙上,冰冷的垛口后,汉军士卒紧握着弓弩刀枪,甲胄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没有喧哗,只有兵刃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战旗在狂风中猎猎的抖动声,肃杀之气几乎凝固了空气。
李玄业身披玄甲,外罩一件猩红的大氅,按剑屹立在关城最高处的了望楼中。寒风如刀,切割着他的面颊,他却浑然未觉,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北方天际线。在他身后,长史周勃、郡丞公孙阙以及一众朔方、北地的高级将领屏息肃立,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斥候昨夜传回的最后一波消息是:匈奴单于伊稚斜的王庭大纛,已抵达距离高阙塞不足五十里的野狐岭。黑压压的匈奴骑兵,如同迁徙的蝗群,正从各个方向向野狐岭汇聚。大战,就在今日!
“报——!”凄厉的喊声撕裂了凝重的寂静,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被搀扶着冲上城楼,扑倒在地,嘶声喊道:“禀大将军!北方三十里,烟尘蔽天!匈奴前军,至少三万骑,正向我高阙塞疾驰而来!看旗号,是……是左贤王和右大都尉的部众!”
“再探!”李玄业声音沉静,不见丝毫波澜。
“诺!”斥候挣扎着爬起,踉跄而去。
李玄业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诸将,最后落在赵破奴那张因连日操劳而更显黝黑坚毅的脸上:“赵将军。”
“末将在!”赵破奴跨步出列,甲叶铿锵。
“依一号预案,各就各位。弩车上弦,滚木擂石就位,火油金汁备足。没有本将军号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亦不得后退半步!违令者,斩!”
“末将遵令!”赵破奴抱拳,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转身大步流星地下去传令。
“周勃。”
“臣在!”
“速派快马,传令野马川李广将军,按预定方略,固守营寨,多派游骑,警戒两翼,绝不可让胡虏一兵一卒绕到我军侧后!同时,烽火传讯云中、雁门,令其加强戒备,谨防匈奴偏师迂回!”
“诺!”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整个高阙塞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沉闷的战鼓声“咚、咚、咚”地敲响,与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震撼人心。士卒们奔跑着进入各自的战位,弓弩手检查着弓弦箭矢,力士将巨大的滚木擂石推到女墙边,锅灶下烈火熊熊,腥臭的金汁在铁锅中翻滚冒泡。
李玄业重新将目光投向北方。天地交接处,一条翻滚蠕动的黑线逐渐清晰,如同决堤的浊流,漫过枯黄的原野,向着高阙塞汹涌扑来。马蹄践踏大地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初时闷如滚雷,很快便化作了撕裂耳膜的狂潮。数以万计的匈奴骑兵,披着各色皮袍,戴着狰狞的皮帽,挥舞着弯刀弓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潮水般涌来。冲天的尘土被狂风卷起,与低垂的乌云混在一起,让午后的天色昏暗如夜。
“弩车准备——”城墙各处,响起了军官嘶哑的吼声。绞盘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床弩粗如儿臂的弩箭被推上滑槽,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匈奴骑兵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开始减速,如同海浪撞上礁石前最后的蓄势。他们并未立刻发起冲锋,而是在城外纵横驰骋,耀武扬威,箭矢如同飞蝗般零星射上城头,钉在垛口和旗杆上,咄咄作响。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施压。
李玄业面无表情,抬手示意。城头一片死寂,只有战旗在狂风中疯狂抖动的声响。汉军士卒伏低身体,紧握兵器,死死盯着城下如狼似虎的胡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杀意和决死一战的坚毅。
“呜——呜呜呜——!”苍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从匈奴军阵深处响起,穿透了风雷与喧嚣。原本散乱的骑队开始有序地向两翼分开,中间让出数条通道。紧接着,让城头汉军瞳孔收缩的景象出现了——数以百计简陋却坚固的盾车,被健牛和奴隶推动着,缓缓从军阵后方推出!盾车之后,是扛着云梯、推着撞木的匈奴步卒!显然,去岁强攻受挫后,匈奴人也学乖了,开始使用攻城的器械。
“伊稚斜……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高阙了。”李玄业低声自语,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弩车,瞄准盾车和云梯,听我号令!弓弩手,覆盖敌军后续梯队!滚木擂石,伺候那些登城的杂碎!”
“大将军有令……”
命令尚未传完,匈奴阵中鼓声再变,变得急促而狂暴!推动盾车和云梯的步卒发出震天的吼叫,在骑兵箭矢的掩护下,朝着高阙塞城墙猛扑过来!真正的进攻,开始了!
“放箭!”几乎在匈奴步卒进入射程的瞬间,李玄业的怒吼与城头军官的命令同时响起。
崩!崩!崩!令人心胆俱裂的弓弦震响连成一片!数百架床弩同时激发,粗大的弩箭撕裂空气,发出恐怖的尖啸,如同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狠狠撞入匈奴的冲锋队列!木屑纷飞,血肉四溅!坚固的盾车在足以洞穿巨木的弩箭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撕开巨大的缺口,后面的步卒成片倒下。然而,更多的匈奴人踏着同袍的尸体,嚎叫着继续前冲。
“放箭!覆盖射击!”弓弩手们探出身,将早已引满的弓弩指向天空,然后松开手指。密集的箭雨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死亡的抛物线,然后狠狠扎进匈奴后续跟进的骑兵和步兵队伍中,溅起一片片血花。
战争,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残酷的獠牙。箭矢的尖啸,兵刃的碰撞,垂死的惨嚎,战鼓的轰鸣,狂风的呼啸……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血腥的死亡交响乐。匈奴人如同扑火的飞蛾,顶着箭雨,将云梯靠上城墙,嘴里咬着弯刀,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滚烫的金汁从城头泼下,沾之即烂,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巨大的滚木和擂石被推下,沿着云梯轰然砸落,将攀登的匈奴士兵连同云梯一起碾碎。
李玄业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塑,矗立在了望楼中,冷漠地俯瞰着脚下的血腥炼狱。他不断下达着命令,调遣着预备队,填补着城墙各处出现的险情。周勃和公孙阙在他身侧,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不断将各处战报汇总传达。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匈奴人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攻势一浪高过一浪。高阙塞的城墙多处出现了破损,守军的伤亡也在持续增加。鲜血染红了城墙,尸体在墙下堆积如山。然而,汉军的防线依旧如同磐石,任凭惊涛骇浪拍击,岿然不动。李玄业提前数月准备的守城器械和物资,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尤其是那些床弩和猛火油柜,给匈奴人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报——大将军!西侧第三段城墙,云梯过多,赵将军请调一队援兵!”一名传令兵满脸血污地冲上来。
“调北门戍卫甲队上去!”李玄业毫不犹豫。
“报!东侧箭楼被巨石击中,坍塌一角,弩车损毁!”
“让工匠营即刻抢修!弓弩手补位!”
“报!匈奴人又在驱赶奴隶和俘虏填壕!”
“弩车集中射击填壕之敌!火箭准备,烧了那些木料!”
李玄业的命令清晰而果决,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他的冷静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痕。匈奴人的顽强和数量超出了预估,守军的体力和箭矢消耗巨大。野马川方向的李广部至今没有动静,不知是被牵制,还是……他不敢深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匈奴人终于吹响了收兵的号角。如潮水般退去的胡骑,在城墙下留下了无数尸体和哀嚎的伤兵。寒风卷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弥漫在战场上空。
李玄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心情却更加沉重。这只是第一天。匈奴单于伊稚斜的主力尚未投入,真正的血战,恐怕还在后面。
“清点伤亡,抢修工事,补充箭矢擂石。阵亡将士……好生收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让炊营立刻造饭,让兄弟们吃口热的。今夜,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诺!”
就在高阙塞浴血奋战的同时,野马川汉军大营,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气氛中。卫尉李广顶盔贯甲,在大帐中烦躁地踱着步。远处高阙塞方向传来的隐约喊杀声和映红夜空的火光,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他麾下的三万北军精锐,自午后起就全军戒备,可预想中匈奴的迂回攻击却迟迟没有到来。派出的斥候回报,高阙塞正遭受猛攻,战况激烈。
“将军!”一名校尉忍不住进言,“高阙塞杀声震天,骠骑大将军那边定然吃紧!我等在此空等,岂不是坐视友军苦战?不如分兵一部,前去袭扰匈奴侧后,也好为高阙减轻压力!”
“住口!”李广猛地转身,眼如铜铃,“骠骑大将军将令,令我固守野马川,护卫侧翼,不得妄动!军令如山,岂容尔等置喙!再敢言出战者,军法从事!”
校尉诺诺而退。李广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木屑纷飞。他何尝不想出战?他李广纵横沙场半生,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守着大营,听着别人厮杀,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可骠骑大将军的将令写得明白:野马川乃高阙侧翼屏障,关系全局,非宿将重兵不能守。若因贪功冒进,致使营寨有失,侧翼洞开,则高阙危矣!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再派斥候!扩大搜索范围!给老子把眼睛放亮些!胡虏的主力到底藏在哪!”李广冲着帐外怒吼。他有一种直觉,匈奴人绝不会只攻高阙一处,这宁静的野马川,恐怕隐藏着更大的危机。
夜色渐深,高阙塞的攻防暂歇,但紧绷的弦却未曾放松。李玄业没有休息,他带着亲卫,连夜巡视城防,慰问伤兵。所到之处,士卒们尽管疲惫不堪,眼中却依然燃烧着不屈的战意。这让他稍感欣慰。
回到临时行辕,已是子夜。周勃和公孙阙仍在等候,脸色凝重。
“王爷,今日伤亡统计已出。”周勃声音低沉,“阵亡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逾千,轻伤不计。箭矢消耗近三成,擂石火油亦损耗巨大。匈奴遗尸约在两千上下,然其兵力雄厚,恐明日攻势更烈。”
李玄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李广将军那边,有无消息?匈奴可曾分兵攻野马川?”
“尚无接战消息。”公孙阙摇头,“李将军午后曾派信使询问战况,并言其营寨稳固,未见大股胡骑。然下官担心,匈奴主力未现,是否……别有图谋?”
李玄业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野马川和高阙塞之间的地形。“伊稚斜用兵,向来讲究出其不意。今日猛攻高阙,或是疲兵之计,或是声东击西。传令李广,加倍警惕,尤其注意西北、西南山谷通道,谨防胡虏精锐潜行迂回。另,令云中、雁门方向守军,提高戒备,随时准备策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勃兄,以六百里加急,再向长安报讯!言匈奴大举入寇,高阙血战,初战虽捷,然贼势浩大,恐非旬日可解。恳请朝廷,速发援军,急调粮秣军械!此战,关乎国门存亡,社稷安危,万望朝廷……勿再迟疑!”
他知道,这道奏章送去,朝中那些盯着他的人,恐怕又会攻讦他“夸大敌情”、“要挟朝廷”。但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高阙塞可以守一天,守三天,甚至守十天,但若后勤断绝,外无援兵,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让长安知道,这里的每一刻,都是用无数将士的鲜血在坚守!
几乎在李玄业写下奏章的同时,九天之上的紫霄宫中,李凌的神念正清晰地映照着下界的惨烈。他“看到”高阙塞上空,赤金色的汉军气运在暗红色匈奴气运的疯狂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光芒“暗淡” 了不少,但核心处那“坚韧不拔” 的意志却越发凝实。他也“看到”野马川方向,李广所部那“躁动不安” 却又“隐忍不发” 的气象。更远处,代表着匈奴单于伊稚斜本部的、更加深沉暴虐的暗红气运,仍在阴山以北“缓缓蠕动”,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业儿已陷入苦战。首日虽勉力守住,然消耗巨大,伊稚斜主力未动,后手不明。李广虽勇,然性急,久守空营,恐生变故。长安……援军何在?”神帝的意念中流淌过一丝忧虑。他的干预,在此刻必须更加精微而关键。
他让高阙塞内几处储备饮水的暗井,水位“意外”地比平日深了少许;让一批本有轻微瑕疵的箭簇,在检查时被“偶然”发现并剔除;让几名因失血过多而濒临死亡的重伤员,在昏迷中“奇迹”般地挺过了最危险的一夜。对于野马川,他让李广军中最富经验的一名老斥候,在深夜巡逻时“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从而格外仔细地检查了一处易于埋伏的山谷隘口。
最重要的,仍是远在战火中的李玄业。在巨大的伤亡压力和精神紧绷下,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果断的决策,是统帅最重要的素质。神帝通过魂佩,将一股磅礴而“静”、“定”、“锐” 的意念,源源不断地渡入其心神。这并非消除疲惫和悲伤,而是极大地增强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的统帅定力,和“于万千头绪中抓住关键” 的洞察力。当李玄业巡视伤兵营,看到那些残缺的躯体时,这意念助他“化悲愤为力量”;当他深夜研判敌情,权衡是否要动用预备队时,这意念让他“灵光一闪”,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夜色如墨,寒风呼啸。高阙塞内,点点灯火与天际繁星呼应,如同巨兽警惕的眼睛。塞外,匈奴大营的篝火连绵如星河,低沉的胡笳声随风飘来,带着无尽的杀意。漫长而血腥的一日过去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残酷的考验,随着黎明的到来,即将降临。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后元)元年……秋九月……匈奴入寇……寇上郡……” (注:史书对高阙塞之战记载可能简略或归入上郡战事)
* 家族史·靖王本纪:“景帝后元元年秋九月,匈奴大入,单于自将攻高阙。玄业公凭城固守,血战竟日,杀伤甚众,胡虏不得进。然贼势浩大,公知不可久持,乃飞章求援。”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帝君临霄,见胡骑如潮,嗣君血战,乃动恻隐,暗助风云。微调井泉以济渴卒,偶示征兆以警王师。然兵凶战危,杀劫难免,帝君唯默佑忠良而已。”
* 北地秘录·朔风血战:“后元元年秋,匈奴二十万骑攻高阙。靖王玄业亲冒矢石,激战终日,塞墙为赤。公神色不变,指挥若定,军心乃固。然士卒伤亡颇重,公抚膺长叹,知不可仅恃坚城。”
(第四百八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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