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临时指挥所内,空气凝重得像灌了铅,连风穿过帐篷缝隙的声音都带着滞涩的沉重。松井大佐瘫坐在折叠椅上,军帽被他随手扔在桌案上,露出的头发凌乱如草,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额角,与鬓边的白发缠在一起,更显狼狈。
刚才被他砸坏的望远镜碎片散落在脚边,镜片的棱角反射着帐外惨淡的天光,映得他那张惨白的脸沟壑纵横,像被炮火犁过的焦土。
电台的听筒里,上级不耐烦的催促声像生锈的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说!到底怎么回事!佐藤大佐的部队为什么会全军覆没?他现在在哪里?!”
松井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滴在军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颤抖着抓起话筒,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声音里的绝望,那绝望几乎要将话筒的塑料外壳浸透:“报告……报告长官,瓮城洼遭遇支那军伏击,佐藤大佐……佐藤大佐他……玉碎了……”
“什么?!”对面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松井耳膜嗡嗡作响,听筒里甚至传来了翻倒桌椅的碰撞声,“你再说一遍!佐藤大佐怎么了?!”
“玉碎……确认玉碎……”松井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把钝刀在他心口慢慢剜着,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仿佛已经能想象到上级此刻暴怒的神情——涨红的脸,攥紧的拳头,还有那双要喷出火的眼睛。
他甚至能预见到自己接下来的下场:失职的罪名铁板钉钉,军事法庭的审判在所难免,或许还会收到一纸切腹谢罪的命令。
佐藤大佐不仅是旅团的主力长官,更是天皇的远房表弟,这等身份的人折损在他的防区,别说十条命,就是一百条命也不够赔。
就在这时,指挥所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帆布门帘带着一股寒风扫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日军中佐踉跄着冲进来,军帽歪斜地挂在头上,帽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脸颊比纸还白,嘴唇却红得发紫。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染了血的纸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片的边缘被捏得发皱,像是攥着什么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微微抽搐。
“联队长!松井联队长!”中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发颤,膝盖处的军裤磨出了毛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冲到松井面前时,他脚下一软,踉跄着差点摔倒,慌忙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桌上的地图被他带得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标注着“瓮城洼”的红色箭头。“出……出大事了!”
松井正被电台那头的怒斥声逼得喘不过气,肺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棉絮,见中佐如此失态,心头无名火起,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
桌面的铁皮被拍得“哐当”作响,上面的茶杯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泼出来,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慌什么!没看到我正在向上级汇报吗?!”
中佐被他吼得一哆嗦,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慌忙用袖子蹭了蹭镜片上的雾气,却还是咬着牙把那张纸片递过去,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是……是佐藤樱子中佐……她……她也在进攻的队伍里!”
松井的目光落在“佐藤樱子”四个字上,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中一般。佐藤樱子?那个总是穿着熨帖中佐制服、身姿笔挺如松的女人?那个眼神像淬了冰、说话时嘴角总带着一丝冷笑的女人?佐藤大佐的亲妹妹?
“不可能!”松井一把夺过纸片,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腹摩挲着纸片上暗红色的血渍,那血渍已经半干,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纸片上的字迹潦草而凌乱,笔画扭曲得像是在挣扎,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我明明下令让她留在后方营帐整理情报!谁让她跟着去冲锋的?!”
中佐的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也顾不上擦:“前……前锋部队出发前,樱子中佐说……说要亲自记录前线战况,为佐藤大佐收集支那军的动向……属下劝过她,说前方危险,可她……她根本不听,还说这是佐藤大佐默许的……她说情报官的战场就该在最前线……”
松井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马蜂在里面横冲直撞,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想起出发前佐藤樱子来找他的情景——她穿着熨帖的中佐制服,腰间别着那把精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枪套上的鎏金樱花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她眼神锐利地看着他,说要随兄长的部队行动,理由是“作为情报官,必须亲临前线才能掌握第一手资料”。
他当时被佐藤大佐催促进军的电报搅得心烦意乱,加上樱子是佐藤的亲妹妹,又是总部直接派来的情报人员,军衔虽比他低,权限却特殊,他便没再坚持,只含糊地说了句“注意安全”,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那她现在在哪里?!”松井猛地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中佐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中佐疼得闷哼一声,眼镜彻底滑落到地上,摔断了一条镜腿。松井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像一头被围困的濒死野兽,“她怎么样了?!”
中佐被他抓得痛呼出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从……从突围出来的伤兵那里得知,樱子中佐在伏击里受了重伤……腹部中了弹片……被……被支那军俘虏了……刚才……刚才收到潜伏哨的消息,已经被押往重庆方向了……押送的队伍有一个排,都是精锐……”
“俘虏……押往重庆……”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重锤一样砸在松井的心上,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帐顶的帆布在他眼前扭曲成一张巨大的网,要将他吞噬。
手里的话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砸在刚才摔碎的望远镜镜片上,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又弹了两下,滚到桌腿边。
电台那头还在传来焦急的呼喊,声音透过听筒在地上嗡嗡震动:“松井!松井!你在听吗?发生什么事了?话筒怎么掉了?喂?喂喂喂?!”
可松井已经听不到了。他松开抓着中佐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折叠椅的椅背上,“哐当”一声,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他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磕在铁皮桌的桌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帆布帐篷的缝隙里透进一缕风,吹起他额前的乱发,露出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像梦呓一般:“天皇的表妹……樱子中佐……我让她待在营帐里的……怎么会……怎么会也去了……”
他眼前闪过佐藤樱子那张与佐藤大佐有几分相似的脸——一样的单眼皮,一样紧抿的嘴唇,只是她的眼神比兄长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
他想起她每次汇报工作时一丝不苟的样子,文件夹总是按编号排得整整齐齐,连标点符号都不会出错;想起她看自己时那带着审视的冰冷眼神,仿佛在掂量他是否配得上联队长的军衔。
那是个骄傲又执拗的女人,总说情报战的凶险不输正面战场,她的功勋绝不会比兄长少,可谁能想到,她的战场竟成了瓮城洼的绝地。
俘虏。还是被押往重庆。
松井的身子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佐藤樱子的身份敏感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兄长。
一个天皇沾亲带故的女中佐被支那军俘虏,一旦消息传开,不仅是他松井,整个华中派遣军都会沦为整个帝国的笑柄。
那些军部的老家伙们会怎么说?报纸的头条会怎么写?前线的士兵们得知连天皇的亲戚都成了俘虏,士气又会跌落到什么地步?
更可怕的是,樱子手里掌握着不少情报——梅机关在西南地区的潜伏名单,部队的布防计划,甚至还有几处未启用的秘密电台位置。
若是在重庆受了审讯……松井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那味道与瓮城洼战场上的血气如出一辙,浓稠得化不开。
指挥所里静得可怕,只有电台那头断断续续的“喂喂”声,像催命的符咒一样在帐篷里盘旋,撞在帆布上又弹回来,反复撕扯着松井的神经。
中佐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眼镜,用袖子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戴不稳那条断了的镜腿。
他看着松井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清楚,这次的祸事,是真的闯天了——别说松井,恐怕连旅团长都要被牵连进去。
松井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的话筒上,那黑色的塑料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墓碑。
他的视线慢慢移向帐篷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那里,原本应该有支援的战机呼啸而过,机翼划破云层的声音能驱散所有的恐惧,可现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带着呜咽。
他知道,从佐藤大佐玉碎的那一刻起,从佐藤樱子被俘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军旅生涯,甚至他的人生,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完了……彻底完了……”松井的声音里再没有一丝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那绝望像瓮城洼里那片散不去的血腥味,死死地缠住了他,钻进他的毛孔,渗进他的骨头缝里。
中佐见松井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急得额头上渗出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他忙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佐阁下,您得振作起来!佐藤樱子中佐的身份非同小可——她不仅是佐藤大佐的妹妹、天皇陛下的表妹,更是上海梅机关派驻我部的情报官,手里掌握着不少机密!那些潜伏在支那腹地的特工名单,还有……还有下个月的补给路线图,她都经手过……”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声音因紧张而发紧,像被砂纸磨过的铁丝:“这等事咱们万万担待不起,必须立刻向土肥原机关长报告!梅机关在支那各地都有潜伏的力量,从武汉到重庆的沿途,说不定就有咱们的人,或许他们有办法在押往重庆的路上劫人!”
松井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微波动,像一潭死水被投进了颗石子,泛起细碎的涟漪。
土肥原?那个总是笑眯眯、眼神却深不见底的情报头子?那个据说能在支那的棋盘上翻云覆雨的男人?他确实有常人难及的手段,或许……或许真的还有一线希望。
可这希望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他知道,向土肥原报告,无异于把自己的失职暴露在更锋利的刀刃下。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发麻,差点又跌回去。他捡起地上的话筒,手指还在发颤,对着里面哑声道:“长官……请稍等,还有更紧急的事要汇报……”
等松井用几乎虚脱的声音把佐藤樱子被俘的消息说完,电台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静得能听到电流的“滋滋”声。随后,爆发出比刚才更猛烈的咆哮,那咆哮几乎要冲破听筒的限制:
“八嘎!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立刻给我拟一份详细报告,用最高加密等级发往梅机关土肥原长官处!
另外,把所有能动用的情报网都撒出去,邮局、车站、沿途的村镇,都给我盯紧了!重庆方向的押送路线,哪怕是山间小道都不能放过,有任何消息立刻上报!”
“哈伊!”松井重重应着,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挂断通讯时,他才发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军装,贴在身上黏腻腻的,像裹了一层泥浆。
中佐见他开始行动,稍稍松了口气,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又咬着牙补充道,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大佐阁下,瓮城洼之败,佐藤兄妹之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支那军敢伏击我们,还俘虏了樱子中佐,这是在打帝国的脸!属下觉得,应当立刻组织兵力,对附近的支那军据点进行报复!”
松井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麻木的凶狠,像受伤的狼看着自己的伤口:“报复?怎么报复?主力部队在瓮城洼折损大半,剩下的兵力连防守都勉强……”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兵力部署图,图上代表己方兵力的蓝色箭头稀疏得可怜。
松井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桌面上的木纹被他敲出了浅浅的印记。报复?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如何向上面交代,可中佐的话也有道理——若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岂不是显得他更加无能,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关于佐藤兄妹的事,谁敢乱嚼舌根,军法处置!”松井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出半尺,“滚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明白!”中佐重重鞠躬,转身快步离开了指挥所,帆布门帘在他身后缓缓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声。
帐篷里又只剩下松井一人。他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瓮城洼的位置,那里用红笔圈着一个醒目的圆圈,旁边标注着“敌伏击点”。
他仿佛还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听到子弹呼啸的尖啸和士兵临死的哀嚎。佐藤大佐的脸、佐藤樱子冰冷的眼神、上级暴怒的吼声……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像一场混乱的噩梦,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拿起笔,开始草拟给土肥原的报告。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怎么也写不顺畅。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沉重得让他握不住笔,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纸页上布满了歪斜的墨团,像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
天皇的表妹、梅机关的情报官……松井闭上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沿着脊椎蔓延到后颈,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场仗,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轻信佐藤大佐“速战速决”的判断,不该放任樱子中佐的任性,更不该低估那些看似散乱的支那军的战斗力。而现在,他正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身后是万丈悬崖。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风卷着沙尘拍打在帐篷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亡魂的哭泣,一声声,一阵阵,缠缠绵绵,挥之不去。
松井知道,这个夜晚,注定无眠。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对着报告纸愁眉不展的时候,押解佐藤樱子的队伍,已经踏上了前往重庆的崎岖山路,马蹄踏过碎石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一场新的较量,正在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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