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五年冬,腊月廿三。
夜已深,雪落无声。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景琰正批阅着最后几份奏折。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高公公侍立在一旁,看着皇帝微蹙的眉头和眼底那片化不开的疲惫,几次欲言又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宫殿屋檐染成一片素白。
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陛、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要生了!”
笔尖一顿,墨迹在奏折上洇开一团。
景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像没听清似的:“什么时辰了?”
“子、子时刚过。”小太监喘着气,“稳婆说胎位正,但娘娘年纪……年纪略长,怕是会辛苦些。太后已经赶去坤宁宫了。”
景琰放下笔,慢慢站起身。明黄常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可他的脸却苍白得没有血色。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陛下,”高公公上前低声问,“可要移驾坤宁宫?”
按照宫规,皇帝不必亲至产房外等候,只需在寝殿等待消息即可。先帝时,嫔妃生产,皇帝从未露面。
景琰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看了很久。久到高公公以为他不会去了,才听见他轻声道:“备轿。”
“是。”
轿辇在雪中穿行,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景琰坐在轿中,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冰凉。他听着轿外风声、雪声、脚步声,心里却一片空茫。
这个孩子,他期待过吗?
好像没有。
登基第二年,太后和朝臣便频频上奏,请求广纳妃嫔、延绵子嗣。他推了又推,拖了又拖,最后实在推不过,才依制选秀,立了皇后,纳了几位妃嫔。皇后是太后娘家侄女,端庄贤淑,但与他之间,始终隔着君臣之礼、夫妻之名。
他很少去后宫。去了,也是例行公事,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沉默。皇后起初还试图找些话题,后来见他兴致缺缺,便也沉默了。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他按制留宿坤宁宫时,两人会同榻而眠,但中间隔着的距离,比整座宫殿还宽。
这个孩子,就是某个月圆之夜,例行公事后的结果。
得知皇后有孕时,朝野欢庆,太后喜极而泣,可他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只觉得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一份必须扛起来的、关乎江山传承的责任。
仅此而已。
轿辇在坤宁宫前停下。
宫门外已候满了人。太医、稳婆、宫女、太监,黑压压一片,见皇帝驾到,齐刷刷跪倒。太后从殿内迎出来,鬓发微乱,眼中带着焦虑,却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皇帝来了。”太后握住他的手,发觉他手指冰凉,不由皱眉,“手这么冷……快进去暖暖。”
景琰随着太后走进偏殿。殿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可他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再暖的火也驱不散。
偏殿与产房只隔着一道屏风。屏风后传来压抑的呻吟声、稳婆的鼓励声、宫女的脚步声,还有……水声、器物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太后坐在榻边,手中捻着佛珠,嘴唇微动,默念佛经。景琰站在窗前,背对着屏风,望着窗外大雪。雪花一片片落下,覆盖了庭院,覆盖了枯枝,覆盖了整个世界。
时间一点点流逝。
更漏滴滴答答,像在数着谁的生命。
突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然后是稳婆急促的声音:“娘娘用力!看见头了!”
太后的佛珠停住了。
景琰的手指蜷缩起来。
痛呼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像濒死动物的哀鸣。稳婆的声音也高起来:“再使把劲!就快出来了!”
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那声音冲破屏风,撞进景琰耳中,让他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屏风,眼中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情绪——不是期待,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茫然。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夙曾说过:“女子生产,是一脚踏进鬼门关。”
那时他不解:“为何这么说?”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道:“奴婢的母亲……就是生奴婢时难产去的。”
那是林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家人。说完就低下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后来景琰查过林家的案卷。林夙的母亲,那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夫人,确实是在生他时血崩而亡。那时林夙的父亲还在朝为官,夫妻恩爱,本是佳话,却因一场生产,天人永隔。
再后来,林家蒙冤,满门抄斩,只有幼子林夙因年纪小,被没入宫中为奴。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孩子,终究没能平安喜乐地长大。
“陛下?”
太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景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屏风前,手搭在屏风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
“皇帝别担心,”太后以为他紧张,温声安慰,“皇后身子骨好,定能母子平安。”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寂静,像一道光,劈开沉重的夜幕。
稳婆欣喜的声音响起:“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殿内瞬间沸腾。太医们松了口气,宫女太监们喜形于色,太后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双手合十,泪流满面:“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只有景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听着那哭声,一声接一声,响亮,有力,充满生命力。那是他的孩子,他的血脉,他江山的继承人。
可他心里,却空落落的。
像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又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封存了。
腊月廿五,雪停。
皇宫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新皇子的诞生,冲淡了连日来朝堂上的沉闷气氛,也暂时驱散了皇帝身上的阴郁。百官上表庆贺,各地呈报祥瑞,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帝国又焕发出新的生机。
洗三礼在坤宁宫正殿举行。
按照祖制,皇子出生第三日,要举行隆重的洗礼仪式,祈求健康长寿。太后亲自操办,礼部、内务府全力配合,场面极尽奢华。
景琰穿着朝服,坐在正殿上首。下首是宗室亲王、朝廷重臣,按品级依次排列。殿内熏香缭绕,乐声悠扬,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吉祥话。
可他只觉得吵。
那些笑声、恭贺声、乐声,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他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或真诚或虚伪的脸,忽然想起林夙曾经说过:“陛下,这朝堂之上,真心实意的笑,十中无一。”
那时他不信。现在信了。
“吉时到——!”
礼官高唱。
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宫女的簇拥下走进殿来。婴儿裹在明黄色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闭着,睡得正香。
太后起身,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到景琰面前。
“皇帝,看看咱们的小皇子。”太后的声音满是慈爱,“眉眼像你,鼻子像皇后,将来定是个俊俏的。”
景琰低头看去。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孩子。
很小,很软,像一团没有骨头的肉。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眼睛闭成两条细缝,嘴唇微微嘟着,随着呼吸轻轻翕动。他睡得很沉,对周围的喧嚣毫无知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景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夙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东西——不是孩子,而是一只受伤的雀鸟。那是东宫屋檐下掉下来的雏鸟,翅膀折了,奄奄一息。林夙捡到它,用旧棉絮做了个窝,每天喂水喂食,轻声细语地对它说话。
景琰笑他:“一只鸟而已,何必如此费心。”
林夙抬起头,眼神干净得像个孩子:“殿下,它也是一条命。”
后来那只鸟伤好了,能飞了。林夙把它放在掌心,看着它扑腾着翅膀飞走,眼中竟有些不舍。景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在宫廷斗争中游刃有余、手上沾过血的太监,心里还保留着一块最柔软的地方。
可那块地方,后来也被磨硬了。
被他,被这皇宫,被这世道,一点点磨成了铁石心肠。
“皇帝?”太后轻声唤他。
景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悬在半空。他缓缓落下,指尖轻轻触到婴儿的脸颊。
温热,柔软,像刚出炉的豆腐,一碰就会碎。
婴儿似有所觉,小嘴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咂咂声,然后继续睡去。
那一瞬间,景琰心里某个角落,微微松动了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
“请陛下为皇子赐名——!”礼官拖长了声音。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皇子取名是大事,关乎宗庙传承,也暗含皇帝对继承人的期望。按照祖制,皇子名讳应从“玉”字旁或“王”字旁,寓意尊贵吉祥。
景琰收回手,重新坐直身子。
他看向殿外。雪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几枝红梅从宫墙探出头来,在白雪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
他想起那张画。那张林夙画的、藏在木盒最底层的画。画上的梅花也是这样红,红得像血,红得像……某个永远回不去的春天。
“陛下?”礼官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景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殿中每一个角落:
“取名……怀夙。”
怀夙。
萧怀夙。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宗室亲王面面相觑,朝臣们交头接耳,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抖。
“怀”字还好,有“心怀天下”、“怀柔致远”之意,虽不常见,也算吉祥。可“夙”字——这个字在宫中,早已成为禁忌。谁都知道,“夙”是那位已故权宦林夙的名字。皇帝为皇子取名“怀夙”,这是什么意思?怀念一个宦官?还是……别有深意?
礼官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问:“陛、陛下,这‘夙’字……作何解?”
景琰的目光扫过殿中众人,看着他们或惊愕、或不解、或隐晦不悦的表情,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恶意的快感。
“夙,早也。”他淡淡道,“取‘夙兴夜寐’之意,望皇子勤勉刻苦,不负社稷重托。”
这个解释,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可所有人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太后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这是朝堂,是洗三礼,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
“好名字。”她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哑,“怀夙……心怀勤勉,好,好。”
宗室和朝臣们见太后表态,也纷纷附和:“陛下圣明!”“好名字!”“皇子定当勤勉!”
可那附和声里,有多少真心,多少勉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景琰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外。
阳光正好,梅花正红。
怀夙。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怀念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洗三礼后,景琰没有立刻离开坤宁宫。
太后抱着孩子去偏殿喂奶,宗室朝臣陆续告退,殿内渐渐空了下来。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在收拾器物,动作轻悄,生怕惊扰了皇帝。
景琰坐在御座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陛下。”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景琰回头,看见皇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刚生产完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身子虚浮,由两个宫女搀扶着。她穿着家常的藕色襦裙,头发松松绾着,脂粉未施,与平日朝服凤冠的端庄模样判若两人。
“你怎么起来了?”景琰皱了皱眉,“太医说要多卧床休养。”
“臣妾躺不住。”皇后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挥手让宫女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沉默了片刻,皇后轻声问:“陛下……为何要给皇子取那个名字?”
景琰没有回答。
皇后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实际上的君王。他们成婚三年,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百句。她敬他,怕他,也……心疼他。
她知道林夙。不是从宫人口中,而是从皇帝偶尔的失神、从那些被悄悄收起来的旧物、从深夜书房里那声压抑的叹息中知道的。她知道那个人对皇帝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那个人死后,皇帝心里空了什么。
可她从不敢问。
直到今天,直到皇帝给他们的孩子取名“怀夙”。
“陛下,”她鼓起勇气,声音微微发颤,“臣妾知道……知道您心里苦。可孩子是无辜的。他将来要继承大统,要面对朝臣、面对天下。这个名字……会让他一辈子活在非议里。”
景琰终于看向她。
皇后的眼睛很亮,清澈,干净,像没有被污染过的泉水。她是太后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后,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最适合母仪天下。可她太干净了,干净得不适合这个污浊的宫廷。
“你以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嘲讽,“没有这个名字,他就不会活在非议里吗?”
皇后一愣。
“他是朕的儿子,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景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活在无数张嘴的议论里。他的名字,他的样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被解读,被评判。”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就像朕一样。”
皇后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孤直,像一棵长在悬崖边的松树,迎着风霜,却也将所有的根系,都扎进了冰冷的岩石里。
“陛下……”
“朕给他取这个名字,”景琰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是要他记住。记住这个皇宫是什么样子,记住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付出什么代价,记住……有些东西,得到了,就一定会失去。”
皇后沉默了。
许久,她才轻声道:“那陛下……失去了什么?”
景琰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
窗外,一只孤雀落在梅枝上,歪着头,啾啾叫了两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雪花被震落,簌簌地飘下来,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朕该走了。”景琰转身,看向皇后,“你好好休养。孩子……好好照顾。”
说完,他迈步向殿外走去。
“陛下!”皇后忽然叫住他。
景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臣妾会好好照顾他。”皇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臣妾会教他仁爱,教他宽厚,教他……不要像陛下这样,活得这么累。”
景琰的背影在门口的光影里,模糊了一瞬。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抬脚,走出了大殿。
回到养心殿时,已是午后。
景琰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前。桌上堆着新送来的奏折,都是各地官员呈上的贺表,言辞华美,歌功颂德,千篇一律。他随手翻开几本,看了几眼,便扔到一边。
然后他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那个木盒。
打开,里面依旧是那几样东西:平安符、秃笔、墨锭,还有那张画。
他展开画,看着画上的梅花,看着角落那行小字:“愿殿下,年年岁岁,笑看梅花。”
年年岁岁。
可画这幅画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忽然想起,林夙临终前那段时间,总爱站在窗前看梅花。那时已是深秋,梅花未开,只有光秃秃的枝桠。他问:“看什么呢?”
林夙回过头,笑了笑:“等梅花开。”
那笑容很淡,很轻,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后来梅花开了,林夙却看不到了。他死在去皇陵的路上,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身边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等消息传回宫里,梅花已经谢了大半。
景琰放下画,从盒底又取出一样东西——一枚玉佩。
那是林夙的玉佩。不是什么名贵玉料,只是普通的青玉,边缘已磨得光滑,显然常年佩戴。玉佩正面刻着一个“夙”字,背面是一枝简笔梅花。林夙死后,这枚玉佩随着他的遗物一起送回来,景琰悄悄留下了,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摩挲着玉佩上的刻痕,指尖能感觉到每一道纹路的深浅。这枚玉佩,林夙戴了多少年?从他入宫为奴,到成为东宫近侍,到权倾朝野,到最后孤零零地死在路上,这枚玉佩一直陪着他。
就像林夙一直陪着他一样。
直到再也陪不下去。
殿外传来脚步声,高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太后娘娘派人送来小皇子的生辰八字,请陛下过目。”
景琰将玉佩放回盒中,合上盖子:“进来。”
高公公捧着个锦盒进来,打开,里面是一张红纸,上面用金粉写着小皇子的生辰八字。腊月廿三,子时三刻,大雪。
景琰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提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
“萧怀夙,永昌五年腊月廿三子时生,大雪。”
写罢,他将这张纸折好,放进木盒里,与那枚玉佩、那幅画放在一起。
“陛下?”高公公不解。
“收起来吧。”景琰合上木盒,重新锁进抽屉,“传朕旨意:皇子怀夙,即日起交由皇后亲自抚养。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坤宁宫惊扰。”
“是。”高公公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殿外隐约传来宫人走动的声音、远处钟鼓楼报时的声音,还有……不知哪座宫殿里,婴儿隐约的啼哭声。
那哭声很微弱,隔着重重宫墙,几乎听不见。
可景琰听见了。
他睁开眼,望向坤宁宫的方向,眼中那片深潭,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涟漪很浅,很淡,很快又归于平静。
但终究,是动过了。
他伸手,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一枚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金锁。这是内务府按照规制打造的长命锁,本该在洗三礼时亲手戴在孩子脖子上。可他当时没有戴,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
现在,这枚金锁躺在他掌心,沉甸甸的,压得手心生疼。
他握紧金锁,金属的边缘硌进皮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
良久,他松开手,将金锁放在桌上,然后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八个字:
“既来之,则安之。”
写罢,他将笔搁下,看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殿外。
雪后的天空澄澈高远,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远处宫殿的琉璃瓦上积雪未化,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几只麻雀在庭院里跳跃,啄食雪下的草籽,叽叽喳喳,生机勃勃。
这个世界,依旧在运转。
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停止,也不会因为谁的悲伤而改变。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才转身回到殿内。
桌上那枚金锁,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他走过去,拿起金锁,握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然后他将金锁收进袖中,唤来高公公:
“传旨:朕要去坤宁宫,看看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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