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春。
御花园的桃李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洒在青石小径上,像铺了一层细雪。三岁的萧怀夙穿着杏黄色的小袍子,跪在临水亭中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千字文》。他的身子太小,石凳太高,两只脚悬在空中,够不着地。
景琰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竹尺。
“念。”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怀夙眨眨眼,肉嘟嘟的小手指着书上的字,奶声奶气地念:“天、地、玄、黄……”
“声音大些。”
“……宇、宙、洪、荒……”
“停。”竹尺轻轻点在“荒”字上,“这个字,昨儿教过三遍,为何还是念得含糊?”
怀夙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儿臣……儿臣忘了。”
“忘了?”景琰看着他,“伸手。”
怀夙咬着下唇,慢慢伸出左手,掌心向上。他的手很小,很软,手指短得像一节节嫩藕。
竹尺扬起,落下。
“啪。”
不重,但清脆。
怀夙的手心瞬间红了。他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这是父皇教的:皇子不能轻易哭。
“再念。”景琰的声音依旧平静。
怀夙吸了吸鼻子,重新指向那个字:“荒……宇宙洪荒……”
“连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不少。
景琰点点头,竹尺收回:“继续。”
亭外,皇后站在一株海棠树下,远远望着亭中的父子二人。她手中绞着帕子,指尖发白。身后的嬷嬷低声劝:“娘娘,陛下教导皇子是好事……”
“他才三岁。”皇后声音发颤,“三岁的孩子,哪能这样……”
“陛下也是为皇子好。”嬷嬷叹气,“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现在不吃苦,将来怎么担得起江山?”
皇后不说话了。她看着亭中那个挺得笔直的小小身影,看着孩子忍着泪一遍遍念书的样子,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知道皇帝是为孩子好。可这种好,太冷,太硬,像冬天的石头,硌得人生疼。
亭内,怀夙已经念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孩子记性好,教过的字大多记得,只是有些音还咬不准。景琰极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错了就用竹尺轻轻打手心,对了就淡淡点头。
一个时辰过去了。
怀夙的嗓子有些哑,跪着的腿也麻了,身子开始微微摇晃。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父皇,见父皇正望着亭外的落花出神,便悄悄动了动脚,想换个姿势。
“跪好。”景琰的目光立刻转回来。
怀夙吓得一僵,赶紧挺直背。
“累了?”景琰问。
怀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今日就到这儿。”景琰合上书,“明日卯时,还是这里,背今日学的这八句。错一字,打一下。”
“是。”怀夙小声应道。
景琰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水中游动的锦鲤。怀夙从石凳上爬下来,腿麻得站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扶住石桌,等那股麻劲过去,才慢慢走到父皇身边。
父子二人一高一矮,并肩站着,看着同一池春水。
“父皇,”怀夙忽然开口,“鱼为什么在水里游?”
景琰低头看他:“因为那是它的家。”
“那我的家在哪里?”
景琰沉默了。许久,他才说:“皇宫就是你的家。”
“可是……”怀夙皱着小眉头,“宫里好大,人好多,儿臣有时候会迷路。”
“迷路了,就记住路。”景琰的声音依旧平淡,“记不住,就多走几遍。走到记住为止。”
怀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阵风吹过,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有几片落在怀夙头上。景琰伸出手,轻轻拂去他发间的花瓣。动作很轻,很快,像只是随手为之。
但怀夙感觉到了。他抬起头,朝父皇露出一个笑容,甜甜的,带着孩子特有的纯粹。
景琰看着那个笑容,怔了怔。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很多年前,东宫书房里,那个清秀的小太监捧着茶进来,见他蹙眉,便轻声问:“殿下为何事烦忧?”他抬头看去,那人便对他浅浅一笑,眼中映着窗外的光。
干净,温暖,像春日的阳光。
可那光,早就灭了。
“父皇?”怀夙见他发呆,拉了拉他的衣袖。
景琰回过神,收回手,脸上的柔和已消失不见,重新覆上那层冰封的面具。
“回去吧。”他转身,“明日莫要迟到。”
永昌十年,秋。
怀夙五岁了。
这年秋天,景琰开始教他写字。不是从简单的“一二三”开始,而是直接临摹《兰亭序》的拓本。
“手腕要稳,笔要直。”景琰站在书案旁,看着怀夙握着比他手还长的毛笔,在宣纸上颤巍巍地写下一个“永”字。
那字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像几条蚯蚓爬在纸上。
怀夙紧张地看着父皇,等着挨骂。
景琰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笔,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写了一个“永”字。他的字迹端正劲瘦,笔锋凌厉,每一笔都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力度。
“看清楚了?”他问。
怀夙点点头。
“再写。”
怀夙重新铺纸,蘸墨,深吸一口气,学着父皇的样子落笔。这一次,字比刚才好一些,至少不歪了,但笔画依旧软绵无力。
“腕力不够。”景琰握住他的小手,带着他一笔一画地写,“这里要顿,这里要提,这里要回锋。”
怀夙的手被父皇的大手包裹着,能感觉到父皇掌心的薄茧,还有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跟着父皇的力道移动,一个端端正正的“永”字渐渐成形。
写完后,景琰松开手:“自己写一遍。”
怀夙照做。这一次,字明显进步了。
“尚可。”景琰给了两个字的评价。
这对怀夙来说,已经是莫大的鼓励。他眼睛一亮,小脸上绽出笑容:“谢父皇!”
景琰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但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只是点点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落叶纷飞。
“父皇,”怀夙放下笔,走到他身边,“儿臣听说,林公公的字写得极好。”
景琰的背影僵了一下。
怀夙口中的“林公公”,指的是林夙。宫里人私下议论时,偶尔会提到这位已故的权宦,说他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字,深得先帝赞赏。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怀夙耳朵里。
“谁告诉你的?”景琰的声音很冷。
怀夙察觉到父皇语气不对,怯怯道:“是、是打扫书房的李公公说的……”
“李公公?”景琰转过身,眼中一片寒冰,“传朕旨意,李公公妄议前朝,杖二十,逐出宫去。”
怀夙吓得脸色发白:“父、父皇,是儿臣问他的……”
“你是皇子,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朕,问太傅,问皇后。”景琰打断他,“不必去问那些碎嘴的奴才。”
“可是……”
“没有可是。”景琰的声音斩钉截铁,“记住,你是君,他们是臣。君臣有别,永远不要让他们觉得,可以与你平起平坐地说话。”
怀夙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问了一句字,李公公就要被赶出宫去。
景琰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心中某处软了一下,但很快又硬起来。他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夙儿,你要记住,这个皇宫里,真心待你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接近你,讨好你,都是有目的的。他们可能想要权力,想要钱财,想要庇护。你要学会分辨,学会提防,学会……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怀夙似懂非懂:“那……父皇呢?父皇也不可信吗?”
景琰被问住了。
他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杂质,没有算计,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这样的眼神,他曾经在另一个人眼中也看到过——很多年前,林夙跪在他面前说“愿为殿下赴死”时,眼中就是这样的光。
可后来呢?
后来那个人死了,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在他们的情分被权力和猜忌磨光之后。
“朕……”景琰开口,声音有些涩,“朕是你的父皇,自然可信。但你要知道,即便是朕,也有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伤的人。将来你坐上这个位置,也会一样。”
怀夙更加困惑了。他才五岁,听不懂这些关于权力、信任和牺牲的复杂道理。他只知道,父皇说这些话时,眼神很悲伤,像有什么东西碎在里面,再也拼不起来了。
“儿臣记住了。”他小声说。
景琰站起身,重新恢复那副冰冷威严的模样:“继续练字。今日不写完十张‘永’字,不许用晚膳。”
“是。”
怀夙回到书案前,重新铺纸,蘸墨,一笔一画地写起来。这一次,他写得格外认真,格外用力,仿佛想通过这个字,抓住些什么,理解些什么。
景琰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小小的背影,看着那努力挺直的脊梁,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期望,有心疼,有愧疚,还有……深深的疲惫。
他知道自己对孩子太严了。可他不严不行。这个孩子将来要面对的是整个天下,是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是无数张等着他犯错的嘴。现在多挨一尺,将来或许就能少挨一刀。
这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保护。
窗外的风大了,卷着落叶在空中打旋。一片叶子飘进窗来,落在书案上,正好盖在怀夙刚写好的那个“永”字上。
永。
永远有多远?
景琰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永昌十三年,冬。
怀夙八岁了。
这一年,景琰开始带他上朝听政。不是正式参与,只是坐在御座旁的屏风后,听着朝臣们议事,看着父皇如何决断。
第一次上朝那日,怀夙很兴奋。天还没亮就起床,由宫人伺候着穿上特制的小朝服,戴好玉冠,打扮得整整齐齐。他站在镜前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终于像个大人了。
可真正坐在屏风后,听着那些冗长复杂的奏报,看着朝臣们唇枪舌剑地争论,怀夙很快就昏昏欲睡了。那些话他大多听不懂,那些事他也理解不了,只觉得无趣,只觉得困。
正当他偷偷打哈欠时,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
“陛下!臣要弹劾司礼监掌印高公公!”
怀夙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外看,见一个身着御史官服的老臣出列,手持笏板,面色激动。
高公公?那不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太监吗?怀夙记得,高公公对他总是笑眯眯的,还会偷偷给他带宫外的小玩意儿。
景琰坐在御座上,神色平静:“高公公所犯何事?”
“臣接到密报,高公公私下收受地方官员贿赂,干涉官员任免,更与江南盐商勾结,倒卖官盐,中饱私囊!”御史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此为铁证!”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双手呈上。
殿内一片哗然。朝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高公公侍立在御座旁,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却强撑着没有跪下。
景琰示意内侍接过账册,随手翻了几页,然后抬眼看向高公公:“你有什么话说?”
高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发颤:“陛下明鉴!老奴侍奉陛下三十年,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点私心!这、这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御史冷笑,“账册在此,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何来陷害之说?”
“陛下……”
“够了。”景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合上账册,看着跪在地上的高公公,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久到高公公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
然后,景琰缓缓开口:
“高德忠侍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事……朕会派人详查。在高公公暂时禁足司礼监,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
这个处置,不轻不重。
说轻,是没当场定罪下狱;说重,是剥夺了权力,软禁起来。
御史还想说什么,景琰已摆摆手:“此事到此为止。下一个。”
朝会继续。
屏风后,怀夙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听着朝臣们继续争论其他事,脑海中却反复回放刚才那一幕。父皇那平静无波的脸,高公公煞白的脸色,御史义愤填膺的声音……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朝堂”,什么叫“权力”,什么叫“生死一线”。
下朝后,景琰带着怀夙回到养心殿。
“看明白了吗?”他问。
怀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哪里不明白?”
“父皇,”怀夙仰头看他,“高公公……真的贪污了吗?”
“重要吗?”景琰反问。
怀夙愣住了。
“账册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证据可以确凿,也可以伪造。”景琰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怀夙过来,“重要的是,朕需要借这件事,敲打敲打司礼监,也让朝臣们知道,朕的眼睛,看着每一个角落。”
怀夙似懂非懂:“那……如果高公公是被冤枉的呢?”
“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景琰的声音很淡,“如果他能洗清嫌疑,朕自然会还他清白。如果洗不清……那也是他的命。”
怀夙看着父皇平静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冷。
“可是父皇,”他小声说,“高公公对您一直很忠心……”
“忠心?”景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夙儿,你要记住,在这皇宫里,‘忠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今天忠心的人,明天可能就会背叛。今天为你赴汤蹈火的人,明天可能就会捅你一刀。”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朕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怀夙不再说话。他想起宫里那些关于林公公的传言,想起父皇每次听到那个名字时骤然冰冷的眼神,想起那些欲言又止的宫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今日之事,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不要问,也不要说。”景琰看着他,“等你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朕,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是。”怀夙应道。
“去吧。”景琰摆摆手,“去温书。明日考你《论语》。”
怀夙躬身退下。
走到殿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父皇独自坐在书案后,背挺得很直,但不知为何,那个身影看起来格外孤独,格外疲惫。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拖在地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永昌十五年,春。
怀夙十岁了。
十年时间,弹指而过。当年的小肉团子,如今已长成清秀的少年,眉目间既有母亲的柔和,也有父皇的棱角。他功课极好,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书法已有几分父皇的风骨,骑射也不落人后。朝臣们私下议论,都说小皇子天资聪颖,将来必是明君。
只有皇后知道,这孩子付出了多少。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怀夙几乎没有一天休息过。天不亮就起床读书,上午习文,下午练武,晚上还要温习功课到深夜。景琰对他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忍——文章错一字,重写十遍;背书漏一句,罚站两个时辰;骑射脱靶一次,加练百箭。
皇后哭过,求过,甚至跪在养心殿外哀求皇帝对孩子宽容些。景琰只是淡淡地说:“慈母多败儿。你若心疼,就少来看他。”
皇后真的不敢常来了。她怕自己的眼泪让孩子分心,也怕皇帝因此更加严厉。
这年春天,景琰生了一场病。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风寒,但拖了半个月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加上心事郁结,需要静养。可景琰不肯,依旧每日上朝,批阅奏折到深夜。
那日午后,怀夙照例来养心殿请安,顺便交上昨日的功课。他走进殿内,见父皇靠在榻上,闭着眼,手中还握着一本奏折。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父皇脸上,怀夙这才惊觉,父皇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生出了白发。
不多,就那么几根,藏在乌发间,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怀夙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他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轻轻走过去,想替父皇盖好滑落的毯子。
手刚碰到毯子边缘,景琰就睁开了眼。
“父皇。”怀夙收回手,垂首行礼。
景琰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功课呢?”
怀夙呈上厚厚一沓纸。景琰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看得很仔细。看完后,他点点头:“不错。比上月有进益。”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怀夙心中一喜,却听父皇又道:
“但这里,”他指着其中一篇文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引孟子此言,说治国当以民为本。想法是好的,但不够透彻。”
“请父皇指教。”
景琰放下文章,看着儿子,缓缓道:“孟子说这话,是在劝诫君王。但你要明白,这话本身,就是站在君王的角度说的。真正的‘民’,不是书上的两个字,不是奏折里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私心贪欲,有善有恶。你要治的不是‘民’,是‘人心’。”
怀夙认真听着。
“人心难测,更难治。”景琰的声音有些哑,“你对他们好,他们未必感激;你对他们严,他们未必畏惧。你给了他们粮食,他们可能还想要衣服;你给了他们衣服,他们可能还想要房子。欲望是无止境的,而你能给的是有限的。如何在这有限与无限之间找到平衡,如何让大多数人满意,让少数人不至于造反——这才是为君之道。”
怀夙思索片刻,问:“那……若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平衡呢?”
景琰沉默了很久。
久到怀夙以为父皇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轻声道:
“那就学会取舍。学会……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牺牲现在,换取将来;牺牲自己,成全江山。”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这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付出的代价。”
殿内陷入寂静。
窗外有鸟鸣声,有风声,有远处宫人隐约的说话声。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怀夙看着父皇,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很多东西——疲惫,孤独,坚忍,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父皇,”他忽然问,“您……后悔吗?”
景琰抬眼看他:“后悔什么?”
“后悔坐上这个位置。”怀夙鼓起勇气,“后悔……付出那些代价。”
景琰怔住了。
他看着儿子,看着那张稚嫩却认真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后悔吗?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后悔当年争这个皇位吗?后悔让林夙卷入这场斗争吗?后悔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他不知道。
或许后悔过,在无数个深夜,在无数个独处的时刻。可后悔有什么用?路是他自己选的,人是他自己伤的,江山是他自己坐上的。这一切,就像一场早已写好的戏,他不过是按着剧本,一步步走到今天。
“后悔没有用。”最终,他只是这样说,“坐上这个位置,就没有后悔的资格。你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走不动为止。”
怀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了,”景琰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温书吧。”
“是。”怀夙躬身退下。
走到殿门口,他再次回头。父皇已经重新拿起奏折,低头看了起来。阳光照在他身上,那几根白发在光线下格外刺眼。
怀夙忽然想起,去年他过生日时,父皇送了他一盒上好的徽墨。他当时很高兴,却听父皇淡淡说:“好好练字。将来……给你林叔看看。”
他问:“林叔是谁?”
父皇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望了很久。
现在想来,那个“林叔”,大概就是宫里人私下议论的林公公吧。
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却好像一直活在某个人心里的人。
怀夙走出养心殿,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抬头看看天,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远处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红一片,像天边的云霞。
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如此鲜活。
可为什么,父皇眼里的世界,永远是灰暗的,冰冷的,没有颜色的?
他不懂。
也许等他长大了,坐上那个位置了,就会懂了。
可如果懂了的代价,是变成父皇那样——孤独,疲惫,眼中永远带着化不开的悲伤——那他宁愿永远不懂。
但这个愿望,大概也是奢求吧。
他是皇子,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他的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就像父皇说的: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走不动为止。
怀夙深吸一口气,挺直背,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很坚定。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正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像冬天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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