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冬月廿九。
寅时三刻,天还黑着。养心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薄雪光,映着殿内模糊的轮廓。景琰已经醒了——或者说,他这一夜根本未曾真正入睡。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繁复的龙纹。那些金线绣成的龙在黑暗中只剩下隐约的线条,盘绕纠缠,像一张挣脱不开的网。
今天,是林夙的忌日。
第七年了。
景琰缓缓坐起身,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守夜的小太监在外间打盹,没有察觉。他不需要人伺候,自己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那个从不让人碰的抽屉。
里面没有龙袍朝服,只有几件素色常服,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是一件半旧的鸦青色长衫——那是林夙的衣服。
景琰伸出手,指尖触到那件衣服的布料。很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补丁。他记得,那是有一年冬天,林夙替他挡开一个失控的火盆时,火星溅到袖子上烧出来的洞。后来林夙自己悄悄补了,针脚细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殿下不必在意。”当时林夙笑着说,“一件衣服而已。”
可那件衣服,林夙穿了很久。直到后来他执掌司礼监,有了体面的官服,这件旧衣也舍不得扔,洗净收好,说留着“干活时穿”。
景琰那时笑他小气。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小气。那是一个人对自己仅有的、带着记忆的旧物,最后的一点眷恋。
他将衣服拿出来,放在鼻尖轻嗅。七年了,上面早已没有了主人的气息,只有淡淡的樟木香。可他总觉得,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林夙爱写字,身上总带着墨的味道。
殿外传来更漏声,卯时了。
景琰将衣服重新叠好,放回抽屉。然后他换上自己那件素色常服——没有绣龙,没有镶边,就是最简单的深蓝色棉袍。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四十二岁,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眼角的细纹深了些,眼中的疲惫……也更重了些。他想起林夙死的那年,自己三十五岁,正是一个帝王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可那时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老得再也跳不动了。
“陛下。”外间传来高公公小心翼翼的声音,“卯时了,可要传早膳?”
“不必。”景琰说,“今日不早朝,不议事,不见人。所有奏折送到内阁,让他们先拟票。”
“是。”高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丝叹息,“老奴明白。”
这样的安排,已经持续了七年。每年冬月廿九,皇帝都会罢朝一日,独自闭门不出。起初朝臣们还有微词,后来渐渐习惯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提。
只有一个人不知道。
或者说,不完全知道。
辰时,雪停了。
景琰推开养心殿的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乘轿辇,就一个人,踏着积雪,慢慢往东宫的方向走。
七年过去,东宫早已空置。怀夙还住在那里,但大部分宫室都锁着,只有他起居读书的几间屋子还有人烟。景琰很少来,怕触景生情,也怕……怕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会控制不住自己。
但今天,他必须来。
东宫的门虚掩着。守门的太监见到皇帝,吓了一跳,连忙跪倒。景琰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的雪积得很厚,没有人打扫。几株老梅树还在原来的位置,枝头挂着零星的残雪,花还没开——要等到腊月,梅花才会盛开。景琰记得,林夙最爱梅花,说它“凌寒独自开,有骨气”。
那时他还打趣:“你倒像个文人。”
林夙低头笑:“奴婢算什么文人。只是……羡慕罢了。”
羡慕什么?羡慕梅花的傲骨?还是羡慕它能自由地开在风雪中,不用像人一样,被身份、规矩、权力束缚着,活得战战兢兢?
景琰不知道。他从未真正问过,林夙也从未真正说过。
他走过庭院,走到书房前。门锁着,锁上落了一层灰。他从袖中取出钥匙——这钥匙他随身带了七年,从不假手他人。
锁开了,门吱呀一声推开。
尘埃在晨光中飞舞,像细碎的金粉。书房里的陈设还保持着七年前的样子:书案、椅子、书架、笔架、砚台……一切都还在原位,只是蒙了厚厚一层灰。景琰走进去,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一场沉睡的梦。
他走到书案前,伸手拂去桌面上的灰尘。下面露出熟悉的木纹,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很多年前,林夙替他研墨时不小心划到的。当时林夙吓得脸色发白,跪地请罪,他却笑了:“一道划痕而已,值得这样?”
“这是紫檀木的……”林夙小声说。
“紫檀木也是木头。”他扶起林夙,“划了就划了,正好做个记号。以后就知道,这是咱们林公公的‘墨宝’。”
林夙被他逗笑了,眼角弯弯的,像月牙。
后来那道划痕就一直留着。林夙有时会偷偷用手指去摸,摸完了又赶紧擦干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景琰看在眼里,也不说破。
现在,那道划痕还在,摸它的人却不在了。
景琰在椅子上坐下——不是主位,是旁边那张小一些的椅子。以前他坐在主位批阅奏折,林夙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陪着他,有时替他整理文书,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等他需要时唤一声。
常常一坐就是一夜。
夜深了,林夙会起身去添炭火,或者泡一壶热茶。茶是普通的雨前龙井,不算名贵,但林夙泡茶的手艺极好,水温、时间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景琰喝过许多贡茶,都觉得不如林夙泡的那一杯。
“殿下累了就歇歇吧。”林夙总是这样说。
“还有几本。”他总是这样答。
然后林夙就不再劝,只是默默地把灯芯挑亮些,把炭火拨旺些,把茶续热些。有时候景琰抬起头,会看到林夙靠在椅背上,已经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困倦的猫。他会放下笔,悄悄走过去,把自己的披风盖在林夙身上。
林夙会惊醒,慌忙要起身:“殿下……”
“睡吧。”他会按着林夙的肩膀,“朕也累了,陪你坐会儿。”
然后两人就那样坐着,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听着更漏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那一刻,什么权力斗争,什么江山社稷,好像都远了。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和两个相依为命的人。
可是那样的夜晚,再也不会有了。
景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灰尘和旧物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陈年的苦涩。他睁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枚褪色的平安符,半截秃笔,一块用了一半的墨锭。
还有一张画。
他展开画。纸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但画上的梅花依然鲜红——不是用颜料画的,是用朱砂混合了某种特殊的胶,经年不褪色。画技不算精湛,但笔触细腻,能看出画者的用心。角落那行小字:“愿殿下,年年岁岁,笑看梅花。”
年年岁岁。
画这幅画的人,只陪他走过了生命里短短的一段路。却要他独自一人,走过剩下的所有年年岁岁。
景琰的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起林夙画这幅画时的样子——那是他们夺嫡成功后的第一个冬天,林夙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搬出了东宫,有了自己的住处。可他还是常常回来,像从前一样陪景琰处理政务。
那日雪后初晴,梅花开了。林夙站在窗前看了很久,忽然说:“奴婢想画幅画。”
景琰惊讶:“你还会画画?”
“小时候跟母亲学过一点。”林夙轻声说,“后来……就再没画过了。”
那是林夙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景琰记得自己当时心一紧,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点点头:“好,你画。”
林夙画得很慢,很认真。从午后画到黄昏,一笔一笔,描摹着窗外的梅枝。景琰就坐在旁边批奏折,偶尔抬头看看他。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给林夙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让他看起来……很温柔,很不真实。
画完后,林夙提笔写下那行字,然后红着脸把画递给他:“画得不好,殿下别笑话。”
景琰接过画,看了很久。最后说:“很好。朕很喜欢。”
是真的喜欢。喜欢到后来无数个孤独的夜晚,他都会拿出这幅画,看着画上的梅花,看着那行字,仿佛这样,就能回到那个有阳光、有梅花、有林夙的午后。
可是回不去了。
永远回不去了。
景琰将画重新折好,放回布包。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林夙的遗物:那枚青玉佩,几封旧信,还有……一绺用红绳系着的头发。
那是林夙病重时,自己剪下来的。他说:“奴婢没什么能留给殿下的,只有这个……做个念想。”
景琰当时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觉得那绺头发那么轻,又那么重,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现在,这绺头发还在,可那个剪头发的人,早已化为黄土。
窗外的光渐渐亮起来,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从敞开的门飘进来,落在门槛上,很快化成一滩水渍。景琰抱着木盒,重新坐回椅子上,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门外纷飞的雪,看着庭院里空无一人的石径。
他在等。
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
午时,雪下大了。
怀夙从文华殿下学回来,撑着伞,踏着积雪往东宫走。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太傅讲的《史记》他其实都懂,但就是听不进去。因为今天是冬月廿九,他知道,父皇又独自闭门不出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他记事起,每年这一天,父皇都会消失一整天,不见任何人,不处理任何事。宫里人私下议论时总是压低声音,表情讳莫如深。他问过母后,母后只是叹气:“夙儿别问。”
他问过太傅,太傅摇头:“殿下还小,不必知道。”
他问过高公公,高公公跪在地上磕头:“小祖宗,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那个让父皇每年都要独自悼念一天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宫里人提到他时,总是欲言又止?为什么父皇每次听到那个名字,眼神就会变得那么……悲伤?
今天下学早,怀夙决定自己去找答案。他记得去年今日,他偷偷跟着父皇,看到父皇往东宫的方向去了。但当时他被侍卫发现,没能跟进去。
今天,他要再试一次。
走到东宫门口,守门的太监见到他,连忙行礼:“殿下回来了。”
“嗯。”怀夙点点头,装作随意地问,“今日可有人来过?”
太监犹豫了一下:“陛下……陛下在里面。”
怀夙心一跳:“在哪儿?”
“书房。”太监压低声音,“陛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怀夙咬了咬唇。不许任何人打扰……但他不是“任何人”,他是皇子,是太子,是父皇的儿子。他有权利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进去看看。”他说着就要往里走。
“殿下!”太监拦住他,“陛下有旨……”
“让开。”怀夙板起脸。他很少这样严肃,但一旦严肃起来,还真有几分父皇的威严。
太监吓得退后一步。
怀夙不再理他,径直走进庭院。雪下得很大,他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他走到书房前,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只有雪光透进去,照亮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父皇。
父皇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木盒,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他的背影那么孤单,那么疲惫,让怀夙忽然有些不敢进去。
但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怯意。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父皇。”他小声唤道。
景琰的背影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怀夙走到他面前,这才看清父皇的脸——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但眼角有些红,像是……哭过?
怀夙从没见过父皇哭。在他印象里,父皇永远是威严的,冷静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可现在的父皇,看起来那么脆弱,像一碰就会碎。
“父皇,”怀夙蹲下身,仰头看着他,“您怎么了?”
景琰缓缓转过头,看着他。那眼神很复杂,有茫然,有悲伤,还有……一些怀夙看不懂的东西。良久,景琰才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儿臣下学回来,听说父皇在这里。”怀夙老实回答,“父皇,您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这里好冷。”
是啊,好冷。没有炭火,没有热茶,只有满室的灰尘和回忆。可景琰觉得,冷一点好。冷一点,才能让自己清醒,才能让自己记住——记住那个曾经给过自己温暖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
“朕想一个人待会儿。”景琰说,“你回去吧。”
“可是父皇,”怀夙没有走,他看到了父皇怀里的木盒,还有桌上那个打开的布包,“这些是什么?”
景琰下意识地想把木盒收起来,但怀夙眼尖,已经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玉佩,信,还有……一绺头发?
“这是谁的?”怀夙问。
景琰沉默了。他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关心。他忽然很想说,很想告诉这个孩子,曾经有一个人,对他很重要,重要到失去了他,自己的人生就只剩下一具空壳。
可他不能说。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有些秘密,一旦揭开,就再也藏不住了。
“一个……故人。”最后,他只能这样回答。
“故人?”怀夙眨眨眼,“是林公公吗?”
景琰浑身一震:“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儿臣。”怀夙说,“是儿臣自己猜的。宫里人提到林公公时总是神神秘秘的,父皇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不高兴。还有……儿臣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夙’字。”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父皇,林夙……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景琰心中那道锁了七年的门。门后是汹涌的回忆,是刻骨的疼痛,是说不出口的思念,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看着儿子,看着那张稚嫩却执着的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该怎么告诉这个孩子,林夙是谁?
是罪臣之后,是宦官,是奴才?是谋士,是知己,是……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是那个陪他走过最黑暗岁月的人,是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人,是那个他最终辜负了的人。
是那个,他永远失去的人。
“他……”景琰开口,声音干涩,“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有多好?”怀夙追问。
景琰闭上眼睛。有多好?好到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好到失去他之后,这世上再好的东西,都索然无味。
“他聪明,忠诚,细心。”景琰慢慢说,“他会替朕想很多朕想不到的事,会提醒朕很多朕注意不到的危险。他会陪朕熬夜批奏折,会记得朕爱喝什么茶,不爱吃什么点心。他会在朕难过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陪着朕。”
他睁开眼,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还站着那个人。
“他还会画画,字写得极好。他喜欢梅花,说梅花有骨气。他……很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可还是坚持陪着朕,说朕身边不能没人。”
怀夙静静地听着。他从未听过父皇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温柔,怀念,带着深深的悲伤。他忽然明白了,那个林公公,对父皇来说,一定非常非常重要。
“那他现在在哪儿?”怀夙问。
景琰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他……不在了。”
“不在了?”怀夙一愣,“去哪儿了?”
“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景琰的声音低下去,“再也回不来了。”
怀夙懂了。不在了,就是死了。他今年十二岁,已经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说不了话了,再也……不能一起玩了。
“所以父皇每年今天,都是在想他吗?”怀夙小声问。
景琰点点头。
“父皇很想他?”
“……很想。”
“比想儿臣还想吗?”
这个问题,让景琰愣住了。他看着儿子,看着那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想林夙和想儿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想念。一种是失去后的痛彻心扉,一种是拥有时的责任牵挂。可他能这样对一个孩子解释吗?
“不一样。”最后,他只能这样说,“他是他,你是你。你们都是……很重要的人。”
怀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了看桌上的画,又看了看木盒里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不是嫉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为父皇难过,也为那个从未谋面的林公公难过。
“父皇,”他轻声说,“您别难过了。林公公要是知道您这么难过,他也会难过的。”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了景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啊,林夙要是知道他这么难过,一定会难过的。那个人总是这样,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看到他皱一下眉。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他多难过,那个人都不会知道了。
“夙儿,”景琰忽然叫他的名字,“你过来。”
怀夙走过去。景琰伸出手,把他揽进怀里。这个拥抱很轻,很克制,但怀夙能感觉到父皇身体的颤抖,能感觉到父皇压抑的情绪。
“记住今天,”景琰在他耳边轻声说,“记住有一个人,他叫林夙。他为你父皇付出过很多,也受过很多苦。他……是一个值得被记住的人。”
怀夙用力点头:“儿臣记住了。”
“还有,”景琰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不要轻易对别人提起他。这个皇宫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记住他。”
怀夙不太明白,但还是点头:“儿臣不说。”
景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站起身,将木盒重新锁好,放回暗格。布包也收起来,揣进怀里。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书房,看了一眼那些蒙尘的桌椅,看了一眼窗外纷飞的大雪。
然后他牵起怀夙的手:“走吧,该回去了。”
“父皇,”怀夙跟着他往外走,忽然问,“儿臣能……去看看林公公吗?”
景琰脚步一顿。去看林夙?去皇陵?那里只有一座孤坟,一块冷冰冰的墓碑。去了又能怎样?对着黄土说话,还是对着石碑流泪?
“以后吧。”他说,“等你再大一些。”
怀夙“哦”了一声,没有再问。父子俩牵着手,走出书房,走进漫天大雪中。他们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一大一小,深深浅浅。但很快,就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就像有些人,来过,走过,爱过,痛过,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活着的人心里,那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
回到养心殿时,已是申时。
景琰让怀夙回去温书,自己则独自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高公公进来添炭火,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要用些点心?”
“不用。”景琰摆摆手,“你下去吧。”
高公公退下了。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布包,再次展开那幅画。梅花依然红,字依然清晰。他看了很久,然后提起笔,在画的背面,慢慢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一行字:
“七年矣,雪依旧,梅未开,人长绝。”
写罢,他放下笔,将画重新折好,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曾经有过温度,有过心跳,有过一个人真诚的诺言。可现在,只有一片冰冷,和一幅永远不会再展开的画。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景琰想起林夙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那天他接到皇陵传来的急报,说林夙病重。他连夜出宫,马不停蹄地赶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到的时候,林夙已经不行了。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见到他,林夙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殿下……您怎么来了……”
“朕来接你回去。”他握紧林夙冰凉的手。
林夙摇摇头:“回不去了……奴婢……就留在这儿吧……”
“胡说!”他声音发颤,“朕不许你留在这儿!跟朕回去,朕让太医给你治病,一定能治好……”
“殿下,”林夙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奴婢累了……真的累了……”
他看着林夙的眼睛,那双曾经灵动慧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疲惫和空洞。他忽然明白,林夙说的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是在这深宫里挣扎了这么多年,爱了这么多年,痛了这么多年,终于……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是朕……对不起你……”
林夙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连忙扶起林夙,拍着他的背,感觉到那单薄的肩膀在手中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咳完了,林夙靠在他怀里,气息越来越弱。最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
“殿下……要好好的……要……笑看梅花……”
然后,那双眼睛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景琰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那间破旧的屋子里,坐了一夜。外面大雪纷飞,里面炭火将尽。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在东宫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夜,林夙陪他批奏折到深夜。他累了,靠在椅背上休息,林夙悄悄给他盖了件披风。
那时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会当皇帝,林夙会陪着他,他们会一起治理这个国家,一起看梅花开了一年又一年。
可原来,没有什么会一直持续下去。
人都会走,雪都会停,梅花……也都会谢。
景琰从回忆中抽离,发现天已经黑了。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盆里微弱的红光,映着他孤独的身影。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但他没有关窗,就这样站着,任由风雪打在脸上,打在身上。
很冷。
但冷一点好。冷一点,才能让心里的疼痛更清晰,才能让自己记得更牢固。
记得那个人,记得那段情,记得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远处传来钟鼓楼的报时声,戌时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林夙的第七个忌日,就这样过去了。
景琰关上窗,转身回到书案前。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翻开,里面是他这些年来断断续续写下的文字——不是诏书,不是奏折,只是一些零碎的句子,一些无人可诉的心事。
他提笔,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永昌十七年冬月廿九,雪。夙儿问起你,朕不知如何答。只告诉他,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似懂非懂,但答应记住你。这便够了。至少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记得你的人。”
写罢,他合上本子,锁回抽屉。然后他吹灭蜡烛,在黑暗中躺下。
窗外风雪呼啸,像无数个逝去的灵魂在哭泣。景琰睁着眼,看着帐顶,听着风声,等着又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去。
等着明天,继续做一个没有心的皇帝。
等着年年岁岁,独自一人,看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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