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腊月,凛冽的北风如刀子般刮过洪泽湖面,卷起浑浊的浪涛,狠狠拍打着南三河岸斑驳的石头护堤。
岸边成片的芦苇早已褪尽青葱,枯槁的茎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吟唱古老而苍凉的挽歌。
就在这岁末的肃杀里,一份印着鲜红印章的《滨湖县人民政府关于姬永海同志职务任命的通知》,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滨湖县乃至整个两淮市的官场,激起了层层涟漪。
姬永海,这个从南三河畔泥泞小路上走出的农家子弟,凭借在堰南镇镇长、三集镇党委书记任上连续八年全县目标考核夺魁的硬扎实绩,完成了令人瞩目的跃升——擢升为滨湖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分管全县农业农村工作。
消息不胫而走,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遍洪泽湖两岸的圩田村落,也飞进了姬家老宅那扇被岁月熏染得黝黑、吱呀作响的松木门。
十二月二十八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县城。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滨湖报》被邮递员送到萍二爷爷姬家萍手中时,老人枯树般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凑到堂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格子窗前,就着昏暗的天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报纸上“姬永海”三个方正的铅字。
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涌起一层不易察觉的水光,那是祖辈血脉里流淌的欣慰与荣光;
旋即,那水光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如同洪泽湖深秋弥漫的浓雾,沉甸甸地压上心头,里面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宿命般的苍凉。
“忠楜!忠楜!”老人猛地合上报纸,声音带着罕见的急迫,疾步走到离他家仅百米的侄儿姬忠楜家。
“快!快给永海打电话!叫他回来!立刻!我有顶顶要紧的话,必须当面跟他讲!”
那语气,不像报喜,倒像有千斤重担要卸下。
刚从纷繁的履新应酬和堆积如山的调研报告中抽身的姬永海,带着一身官场的微尘和志得意满的余温,匆匆赶回老宅。
南三河畔的寒气似乎也尾随他钻进屋里,萍二爷爷裹着厚厚的、打了补丁的旧棉袄,蜷缩在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藤椅里。
面前的火盆中,几块半燃的木炭挣扎着透出微弱的红光,映得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忽明忽暗。
看到意气风发、眉宇间难掩锐气的侄孙子进来,老人并未起身道贺,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深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永海年轻的身躯,越过斑驳的土墙,投向了那硝烟弥漫、命运如草芥般飘摇的遥远岁月。
“永海啊,”萍二爷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南三河口音和岁月沉淀的疲惫,像钝器刮过粗粝的砂石,“你如今坐上了这个位置,能坐到县府的主席台上,四乡八邻都说咱姬家祖坟冒青烟了,是‘河东’的兴旺气象。
我这把埋了大半截的老骨头,也跟着沾光,脸上有面儿啊。”
他顿了顿,拿起那张承载着侄孙子荣耀、却也勾起他无限伤痛的报纸,指着上面的名字,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可是永海,你看看我,姬家萍,咱姬家‘家’字辈里,我也排行老六。
当年我十几岁就跟着共产党,打游击、钻苇荡,风里雨里摸爬滚打,枪子儿在头顶上嗖嗖飞,提着脑袋干了整整十六年!
我还帮衬过犯了作风错误的姬家莮,帮他东山再起……可他后来呢?”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压抑太久的哽咽和愤懑,枯槁的手重重拍在藤椅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从苏南党校一个小小的秘书,一路顺风顺水,坐到了县委书记的宝座!
退休后儿孙绕膝,得了个善终,是扎扎实实的‘河东’人上人!我呢?”
老人猛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剧烈起伏,像一张拉满又濒临断裂的弓。
姬永海连忙上前替他拍背,却被老人倔强而有力地推开。
他深吸几口气,浑浊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铁钉,死死钉在姬永海脸上:
“我一直屈居在家,像滩涂上被潮水抛弃的烂船板,几十年就搁浅在这‘河西’的烂泥里!
为啥?就为当年那一念之差!被国民党还乡团那帮龟孙子抓去,老虎凳、辣椒水都上了,打折了我这条腿!”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残腿,发出“咚咚”的闷响。
“老子愣是没吭一声,没出卖组织半点事儿!可我千不该万不该!”
老人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眼眶泛红:
“不该没有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向党组织交代清楚,我是怎么被他们放出来的!
为啥要隐瞒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是怕沾嫌疑,还是怕连累旁人?糊涂啊!天大的糊涂!”
火盆里炭火的红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血泪的教训与不甘。
“今天我静下心来掰开揉碎了想,我最大的错,不是骨头不够硬,是嘴不够敞亮,是心里头那点小九九!
在那年月,这就是顶天的污点!你再有本事、再能吃苦、立过再大的功劳,都白搭!
共产党讲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分明!铁的纪律就是铁,功不抵过,半点含糊不得!”
他喘息着,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毕生的教训刻进侄孙子的骨髓里:
“所以,在你今天走马上任,耳朵根子灌满道喜声、恭维话的时候,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偏要给你当头泼一瓢冷水!
浇醒你!让你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你这个‘永’字辈的老六,万万不能步我这个‘家’字辈老六的后尘!一步都错不得!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河西’!”
老人倾身向前,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姬永海的鼻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你现在顺风顺水,坐着火箭往上蹿!永洲、永洪在你的帮衬下,也在步步紧跟,眼瞅着都要过上好日子。
可永海,你给我听真了:站得越高,风刀子刮得就越狠!脚下的根基,得像咱洪泽湖的千年大堤,用三合土一层一层夯得实实的,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千万不能飘!脚跟子离了地,就是跌进‘河西’烂泥塘的开始!”
姬永海静静地站着,挺直的脊梁如南三河岸边的青松,脸上的意气风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
他看着萍二爷爷眼中的悔恨与期盼,听着这字字泣血的叮嘱,仿佛看到了先辈们在风雨中挣扎的身影,感受到了家族传承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重重点头,声音坚定:“萍二爷爷,您的话我记住了,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
我绝不会忘本,绝不会飘,一定守住本分,把根基扎牢!”
萍二爷爷的话语,裹挟着南三河淤泥特有的腥咸与沉重,一字一句如同冰雹般砸在姬永海滚烫的心头。
他垂首敛目,再次连连点头应承:“二爷爷,您老放心!我记住了,真真记住了!刻骨铭心!”
然而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感悄然滋生——这些话,他确实不是第一次听了。
望着老人因激动而愈发佝偻单薄的身影,听着窗外北风卷过枯枝的尖啸,他觉得二爷爷是真的老了,老得像一段被遗忘在“河西”旧时光里的朽木,那沉重的历史包袱和刻骨教训,于他此刻欲乘风破浪、大展宏图的雄心而言,显得有些遥远,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晦气”。
辞别沉浸在过去伤痛中的萍二爷爷,姬永海回到父母家中。
母亲昊文兰,这个一辈子在灶台和田埂间摸爬滚打、有着惊人洞察力的女人,正用粗糙的手揉着面团。
她抬眼只一瞥,就精准捕捉到儿子眼底那抹被恭敬表象强压下去的不以为然。
灶膛里柴火余烬散发着微暖,她拉着永海沾着面粉的手,坐在堂屋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条凳上。
她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像南三河水流淌般平缓地说:“永海啊,这世上,肯在你顺风顺水、人人捧着你的时候,跟你讲这些掏心窝子、戳肺管子、甚至败你兴头话的人,能有几个?
萍二爷的话,你别嫌他絮叨得像老鸦叫,他是用自己一辈子困在‘河西’、爬也爬不起来的血泪教训在点你啊!
那瓢冷水不是泼你,是救你!你得把它喝下去,让它流进血脉里,溶到心坎里,变成你骨头里的‘醒魂汤’!”
母亲温热粗糙的手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恳切而忧虑的目光像一股暖流,终于冲淡了姬永海心底那点微妙的抵触。
他望着母亲鬓角刺眼的白霜和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一股酸涩涌上喉头,终于诚心诚意重重点头:
“妈,我晓得轻重了。您放心。”
带着这份被长辈用生命经验反复淬炼的警醒(至少表面如此),姬永海决心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副县长的新岗位上。
就在这时,姬永海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的紧急电话。
电话里说,滨湖县部分乡镇遭遇了罕见的低温冰冻天气,不少农作物被冻伤,大棚被压垮,急需组织人员抢险救灾。
这是他履新后遇到的第一个重大考验。
姬永海能否顺利组织抢险救灾,保障农户的利益?在救灾过程中,他会不会遇到来自各方的阻力和诱惑?萍二爷爷的谆谆教诲,又会如何影响他的决策和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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