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的玉符还泛着余温,青玄真人那道带着焦糊气的传讯已如燃尽的灰烬般消散在空气里。他望着窗外骤然阴沉的天色,嘴角那抹惯常的漫不经心正一点点被寒霜浸透——极北冰原的封印松动,这八个字砸在心头,竟比当年在断魂崖底被玄冰刺透丹田时还要沉。
“沈先生,药熬好了。”
清脆的声音像檐角滴落的冰棱,瞬间敲碎了室内凝滞的气氛。苏清鸢端着青瓷药碗踏进门,素白的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风,混着药香里的甘草甜气,倒让这满室的肃杀淡了几分。她将药碗搁在案上,目光不经意扫过沈醉紧握的拳,那指节泛白的模样,是她跟着这位游方先生学医三月来从未见过的。
“先生今日的药里加了饴糖,”苏清鸢指尖捻着药杵轻轻转动,“您前几日说心口发闷,这味药能缓一缓。”
沈醉松开手,掌心已沁出细汗。他望着案上那碗琥珀色的药汁,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城外破庙救下这姑娘时的情景——她背着半篓草药,被三个山匪堵在墙角,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株刚采的七叶莲,说要拿去救城西染了时疫的孩童。那时她眼里的光,倒比他见过的许多修士的法器还要亮。
“清鸢,”沈醉声音微哑,“你可知极北之地?”
苏清鸢转药杵的手顿了顿。她垂眸看着药臼里残留的药渣,轻声道:“幼时听祖父说过,那里常年飘雪,冰崖有千仞高,崖下镇压着会吃人的怪物。”她忽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沈醉没直接回答。他从怀中摸出块温润的玉佩,玉上刻着繁复的云纹,边缘处隐约能看见“青云”二字。这是青玄真人给他的信物,说是到了极北冰原,凭此能找到镇守封印的修士。玉佩触手生凉,倒让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些。
“我要去那里。”沈醉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有人在等我送一样东西。”
苏清鸢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她放下药杵,快步走到窗边,望着天边翻涌的黑云:“先生是说,那些传闻是真的?极北真的有怪物要出来了?”她忽然转身,裙裾在地面扫出半道弧线,“前几日城西的时疫刚好转,若是真有怪物……”
“不是怪物。”沈醉打断她,语气凝重了几分,“是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他想起青玄真人传讯里的话——魔神残识欲破印而出,需携镇魂珠前往镇压。这镇魂珠是青云宗镇派之宝,当年他叛出宗门时,师父硬塞给他的,说或许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那时他只当是师父想留个念想,却没料到竟是要用在这种地方。
苏清鸢沉默了。她走到案前,看着那碗渐渐凉下去的药汁,忽然伸手将药碗端了起来。“先生,药要凉了。”她把碗递到沈醉面前,眼里的光比往日更亮,“我跟您一起去。”
沈醉挑眉:“你知道极北有多冷?那里的风能冻裂修士的护体罡气,寻常人去了,不出三日就会变成冰雕。”
“我不怕冷。”苏清鸢挺了挺胸,从药篓里翻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株晶莹剔透的草药,叶片上还凝着霜花,“这是凝露草,祖父说极北特产,能驱寒气。我还会治冻伤,会辨毒草,先生带着我,总不会是累赘。”
沈醉看着她手里的凝露草,忽然笑了。这姑娘倒是坦诚得可爱。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总觉得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闯荡天下,直到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有些路不是单凭勇气就能走下去的。
“你祖父若是知道你要去极北,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敲你的脑袋。”沈醉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甜中带苦,像极了他这半生的滋味。
“祖父说过,医者仁心,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苏清鸢把凝露草小心收好,“若是真有大灾祸要来了,我躲在城里也没用。不如跟着先生去看看,或许还能帮上些忙。”她忽然凑近沈醉,压低声音,“我知道先生不是普通人,您上次弹指间就把那三个山匪冻成了冰坨,那手法,定是传说中的修士吧?”
沈醉闻言,眸色微动。他确实没刻意瞒着自己会法术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姑娘观察得如此细致。他放下药碗,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跟着我,可能会丢性命。”
“救人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苏清鸢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先生若是不带我,我就自己跟着。反正我识得些追踪的法子,先生想甩也甩不掉。”
沈醉看着她眼里的执拗,忽然想起了青云宗后山的那株野蔷薇。明明长在贫瘠的石缝里,偏要顶着风雨开花,浑身是刺,却透着股韧劲。他叹了口气,从行囊里翻出件厚实的狐裘:“这是当年在北漠顺手买的,防寒倒是顶用。你先换上,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苏清鸢接过狐裘,触手温软,鼻尖忽然一酸。她自幼跟着祖父学医,祖父去世后便独自漂泊,早已习惯了冷暖自知。此刻握着这件带着淡淡松木香的狐裘,竟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焐热了。
“谢谢先生。”她低头小声道,耳根微微泛红。
沈醉没再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书架前,翻出张泛黄的舆图。图上用朱砂标着前往极北的路线,有些地方还写着潦草的批注,是他当年游历四方时留下的。他指尖落在“黑风岭”三个字上,那里标注着“有异兽,善迷魂”,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先生在看什么?”苏清鸢换好狐裘走过来,宽大的裘衣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这舆图看着有些年头了。”
“看看路上要经过哪些地方。”沈醉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峡谷,“这里叫断云谷,据说谷里的瘴气能腐蚀法器,我们得绕着走。”
苏清鸢凑近细看,忽然指着一处被墨点标注的地方:“这里是迷雾沼泽吧?我祖父的医书里提过,沼泽里有种叫‘回魂草’的药,能解百毒,就是极难采摘。”
沈醉挑眉:“你倒是知道不少。”
“医书里什么都有。”苏清鸢笑得眉眼弯弯,“先生您看,从这里到极北,要经过七座山,五条河,若是顺利的话,一个月就能到。”
沈醉却摇了摇头:“不会顺利的。”他指尖划过舆图边缘的一处空白,“这里是无妄海,常年冰封,冰面下藏着什么,谁也说不清。而且青玄真人的传讯里带着血腥味,恐怕那边已经出事了。”
苏清鸢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望着窗外越来越沉的天色,轻声道:“不管出什么事,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药篓里拿出个小小的瓷瓶,“这是我配的解毒丹,先生带上吧,万一用得上。”
沈醉接过瓷瓶,入手微凉。他打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飘散开来,里面的丹药圆润饱满,看得出炼制手法十分精巧。他抬眼看向苏清鸢,这姑娘虽看着柔弱,心思却比谁都缜密。
“你不怕我是坏人?”沈醉忽然问。他叛出青云宗后,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没一句好听的,有人说他杀师灭祖,有人说他修炼邪功,若不是他行事低调,怕是早就被各大门派的人围杀了。
苏清鸢愣了愣,随即笑了:“先生若是坏人,就不会救我,更不会给城西的百姓送药了。”她指着沈醉腰间的玉佩,“而且先生的玉佩上刻着青云二字,我祖父说过,青云宗是正道门派,先生定不是坏人。”
沈醉闻言,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青云宗……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用“正道门派”来形容它了。他低头看着腰间的玉佩,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明日卯时出发,”沈醉收起舆图,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你去收拾东西吧,别带太多累赘。”
苏清鸢应了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沈醉的背影:“先生,您放心,我不会拖后腿的。”
沈醉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待房门关上,他才从怀中摸出那颗镇魂珠。珠子通体漆黑,却隐隐透着红光,像是有血在里面流动。他握着珠子的手微微颤抖,当年师父将这珠子交给他时,曾说过一句话:“醉儿,有些责任,躲是躲不掉的。”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师父是想用宗门的重担困住他。如今站在这里,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刻在了骨头上,无论走多远,都终究要面对。
窗外的风越来越紧,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沈醉望着窗外那棵落了叶的老槐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师父站在槐树下,教他辨认第一株草药。那时的天很蓝,雪很白,他以为日子会一直那样过下去。
“师父,”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我要去极北了。您说的责任,我来担。”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寒意,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案上的药碗还残留着药香,与空气中的寒意交织在一起,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
隔壁房间里,苏清鸢正借着烛光收拾行囊。她把那株凝露草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又将几瓶常用的药膏和丹药分门别类地装好。最后,她从枕下摸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苏”字,是祖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祖父,”她摩挲着木牌,轻声道,“我要去极北了。您说过,医者要心怀天下,我想试试。”
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她将木牌贴身戴好,吹熄烛火,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会儿闪过沈醉那只紧握的拳,一会儿又浮现出医书里关于极北冰原的记载,翻来覆去,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卯时刚到,沈醉已站在院门口。他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背上背着个简单的行囊,腰间依旧挂着那块青云玉佩。寒风吹起他的衣袂,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在断魂崖底留下的。
苏清鸢背着药篓跑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些许睡意。她裹紧了狐裘,快步走到沈醉身边:“先生,我准备好了。”
沈醉看了看她,忽然从行囊里拿出顶毡帽:“戴上,极北的太阳虽不烈,却能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清鸢接过帽子戴好,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抬头看了看沈醉,忽然笑了:“先生,我们出发吧。”
沈醉点点头,转身踏上了门前的小路。苏清鸢快步跟上,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院门前的老槐树下,那碗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渣还留在石桌上,被风吹得渐渐散了,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晨雾渐散,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通往极北的路漫长而艰险,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此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步伐坚定,仿佛前方不是冰封万里的绝境,而是春暖花开的坦途。
风还在吹,却似乎少了几分寒意。或许是因为同行的人,或许是因为心中的信念,这趟注定艰难的旅程,竟在启程的那一刻,染上了些许温暖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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