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将那枚通体流转着幽蓝光泽的古玉收好时，窗棂外的天光正被卷地而来的云气揉成一团混沌。檐角铜铃在风里打着旋儿晃悠，发出的声响倒像是谁在喉咙里卡了半句话，欲说还休。他转身看向桌案前正用银簪挑着灯花的少女，她鬓边那缕碎发被灯火映得泛着浅金，倒比案上那叠刚誊抄好的丹方还要添几分暖意。
“极北之地的雪，据说能冻住人的念头。”沈醉忽然开口，指尖在装着古玉的木盒上轻轻叩了两下，“你确定要把自己的念头送进去冻一冻？”
少女抬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浅浅的影，像极了檐外将落未落的雨痕。“沈先生可知，医者的念头最是顽固。”她将银簪别回发间，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譬如明知山有虎，偏要往虎山行——倒不是嫌命长，实在是虎嘴里的病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嚼成碎片。”
沈醉低笑出声，笑声震得灯芯又跳了两跳。“这话若是被江湖上那些自诩侠义的听见，怕是要羞得找块豆腐撞死。”他起身踱到窗边，推开半扇窗，一股夹着湿气的风涌了进来，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不过你这念头，倒比我那枚古玉要结实些。”
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那声音急促得像是在追赶什么，蹄铁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子隔着半条街都能看见。紧接着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带着几分江湖人特有的粗豪：“沈先生可在？在下萧野，有要事相商！”
沈醉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少女：“说曹操，曹操就骑着马奔来了。这位萧游侠，倒是比咱们约好的时辰早了三刻。”
少女正将丹方折成整齐的方块，闻言动作一顿：“听闻萧游侠的快剑能斩落九天流云，怎么连守时都学不会？”
“大约是急着来听我讲极北的故事。”沈醉推开房门，廊下的雨丝斜斜打在他肩头，洇出一片深色，“不过依我看，他这急吼吼的模样，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屁股追。”
院门外的景象果然没出他所料。那匹神骏的黑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马背上的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腰间挎着柄用黑布裹着的长剑，脸上沾着些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见沈醉出来，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落地时却重重一顿，显然是赶路赶得急了。
“沈先生。”萧野抱拳行礼，目光扫过沈醉身后的少女，微微一怔，“这位是？”
“苏微，医者。”少女的声音清清淡淡，像山涧里的泉水，“萧游侠的马鞍上沾着三钱紫苏，袖口还带着苍术的气息，想来是刚从城西的疫病坊过来？”
萧野脸上的惊讶更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笑道：“苏姑娘好眼力。城西那拨时疫来得凶，在下刚送了些药材过去，听闻沈先生要往极北去，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他转向沈醉，眼神陡然变得郑重，“先生真要去那冰封万里的极北？传说那里的风都带着刀子，能把人的骨头碴子都刮出来。”
“传说多半是吓唬人的。”沈醉倚在门框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门框，“就像你那柄剑，江湖传言能斩断三生石，依我看，顶多能斩断隔壁王屠户的猪骨头。”
萧野被他说得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院墙上的青苔都簌簌往下掉：“先生还是这副刻薄性子。不过极北之事非同小可，我昨日在疫病坊听闻，北方的牧民都说，近来极夜变得越来越长，连最耐寒的冰狼都往南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沈醉的眼神沉了沉，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你倒是消息灵通。”
“江湖人嘛，就靠两只耳朵吃饭。”萧野拍了拍腰间的剑，黑布下的剑鞘轮廓隐隐可见，“我还听说，先生手里有件能镇压邪祟的宝贝？”
“你这耳朵，怕是比顺风耳还灵。”沈醉挑眉，“不过消息只对了一半，那不是宝贝，是个麻烦。”
“麻烦才好。”萧野眼睛更亮了，像发现了猎物的鹰隼，“越是麻烦的事，才越有嚼头。先生若是不嫌弃，在下愿陪先生走一趟极北——别的不敢说，这把剑砍砍冰碴子，总还是够用的。”
沈醉正要答话，巷口忽然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这次不是马蹄，倒像是个半大的孩子在跑，脚步声里还夹着些喘息，听着格外急促。紧接着，一个带着稚气的声音喊了起来：“沈先生！萧大哥！等等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穿着青色短衫的少年正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头上戴着顶歪歪扭扭的斗笠，背上背着个比他还高的包袱，跑几步就踉跄一下，活像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稻草人。
“这又是哪路神仙？”苏微看着那少年，眼底泛起一丝好奇。
萧野皱了皱眉：“是城南老木匠的徒弟，名叫阿竹，据说天生能听懂草木说话，前几日还缠着我要学剑呢。”
说话间，阿竹已经跑到了院门口，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斗笠歪到了一边，露出张满是汗水的脸，眼睛却黑亮黑亮的，像藏着两颗星星。“沈先生，我……我听说你们要去极北？”他一边喘气一边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也想去。”
萧野眉头皱得更紧了：“胡闹！极北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半大孩子凑什么热闹？赶紧回你师父那里去，免得被狼叼走了都没人知道。”
“我不是孩子了！”阿竹梗着脖子反驳，脸颊涨得通红，“我能听懂冰原上的草说话，它们能告诉我们哪里有危险，哪里有安全的路！而且……而且我还会修东西，你们的兵器坏了，我都能修好！”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刻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你看，这是我自己做的，比师父的还锋利呢。”
萧野正要再训斥几句，却被沈醉拦住了。沈醉看着阿竹手里的刻刀，又看了看他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忽然笑了：“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莫不是把你师父的工具箱都背来了？”
阿竹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小声说：“里面有锯子、刨子、还有几块上好的铁木……我听说极北的木头都冻得硬邦邦的，铁木能派上用场。”
“倒是个心思缜密的小家伙。”沈醉转头看向萧野，“萧游侠觉得，带个会修东西的小家伙，算不算累赘？”
萧野愣了愣，随即摸着下巴笑了：“若是能修好我这把剑，倒也不算。前几日斩那只疫兽时，剑脊崩了个小口子，正愁没地方修呢。”他看向阿竹，眼神柔和了些，“不过极北可不是过家家，若是半路哭着要回家，我可不会送你回来。”
阿竹立刻挺直了腰板，把斗笠戴正了些：“我才不会哭！我师父说，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去最远的地方，做最难的事！”
苏微看着他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弧度像新月般柔和：“那你可得跟紧我们，极北的雪会骗人，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把你引到冰窟窿里去了。”
阿竹用力点头，把刻刀揣回怀里，双手紧紧抓着包袱带子，指节都有些发白，眼里却满是兴奋的光。
沈醉看着院门口这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又看了看身边捧着丹方的少女，忽然觉得这趟极北之行，倒像是场热闹的赶集。他转身回屋取了那只装着古玉的木盒，出来时手里还多了张泛黄的地图，地图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用朱砂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极了小孩子随手画的涂鸦。
“这是我从一位老牧民那里讨来的地图。”沈醉将地图摊在石阶上，用几块石子压住边角，“上面说，极北之地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沿着冰封的河道，据说能看见会发光的鱼；一条是穿过黑森林，里面的树都长着眼睛；还有一条……”他指着地图最北端的一个红点，“是直穿冰原，那里连草都长不出来，却能最快到达封印之地。”
萧野俯身看着地图，手指在那条通往冰原的路线上敲了敲：“我选这条。江湖人办事，讲究个快刀斩乱麻，绕来绕去的，反倒容易出岔子。”
阿竹凑过去，鼻子几乎要碰到地图，忽然指着红点旁边的一个小符号说：“这个像蛇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我听城南的老柳树说，极北有会结冰的蛇，一喘气就能冻住一条河。”
沈醉的目光落在那个符号上，眼神深了深：“老牧民说，那是冰螭的巢穴。不过他也说了，冰螭百年才醒一次，咱们未必能遇上。”
“遇上了才好。”萧野握紧了腰间的剑，黑布下的剑身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我还没试过，我的剑能不能劈开万年不化的寒冰。”
苏微轻轻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几包药材，分别递给萧野和阿竹：“这是防风的，这是御寒的，若是觉得手脚发麻，就用酒冲服。至于冰螭……”她抬眼看向沈醉，眼神里带着点担忧，“但愿咱们不需要用到解毒的药。”
沈醉笑着接过药包，指尖触到药包上的温度，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暖意。他想起年少时读过的话，说江湖路远，总得有人同行才不寂寞。那时只当是文人的酸话，如今看着眼前这几人，倒觉得这话里藏着几分道理。
“既然人都到齐了，”沈醉将地图折好揣进怀里，拍了拍阿竹的头，“那就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出发。萧游侠，麻烦你去备些干粮和御寒的衣物；苏姑娘，药箱里的药材还需不需要补充？至于阿竹……”他看着少年背上的大包袱，“你的工具箱，可别把马压垮了。”
阿竹立刻挺起胸膛：“我可以自己背！我力气大着呢！”
萧野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我这就去准备，保证让咱们风风光光地去，风风光光地回！”说罢，马蹄声再次响起，很快消失在巷口的烟雨里。
阿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他的工具箱有多结实，苏微已经转身回屋整理药箱，院门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透出一缕淡淡的霞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温润的光。
沈醉摸了摸怀里的木盒，古玉的凉意透过木盒传过来，带着点神秘的气息。他知道，这趟极北之行绝不会像萧野说的那般风风光光，冰原上的风雪，冰螭的巢穴，还有那沉睡在封印之下的邪祟，每一样都藏着致命的危险。
可看着身边这些人，他忽然觉得，就算前路有再多的危险，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就像夜路走得久了，总会遇到提着灯的人，或许彼此并不熟悉，却能在寒夜里相互取暖，照亮前行的路。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清脆了许多，像是在为即将启程的旅人送行。沈醉抬头望向天边的霞光，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极北的雪，或许真能冻住人的念头。但有些东西，是冰雪永远冻不住的。比如医者的仁心，游侠的剑胆，少年的勇气，还有……他自己心里那点不肯安分的好奇。
明日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门楣上时，他们就将踏上北上的路。前路漫漫，风雪交加，但只要脚步不停，总有抵达终点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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