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易的目光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中缓缓扫过围坐众人,最后定格在千面那虽显疲惫却依旧妩媚的脸上,随即转向骨蚀深陷的眼窝。“遗迹之内,生死已定。遗迹之外,风波未平。”
他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深潭,穿透柴火轻微的噼啪声,“我等既已同行于此,便需知脚下之地风云如何,头顶之天晦明几许。更需明了,诸位身后所牵连的,是怎样一番天地。”
他稍作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千面身上:“千面,你执掌幻情坊多年,根系深植遗弃之地。便由你先说,这遗弃之地现今是何光景,你幻情坊的底细,又究竟如何?”
千面闻言,神色一整,妩媚中透出罕见的郑重。她深知此问关乎定位,更关乎日后在这位深不可测的新主上心中的分量。她略微挺直腰背,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衣袖上一处焦痕,嗓音依旧带着那份独特的柔腻,但字句清晰,条理分明:
“主上垂询,妾身不敢隐瞒。幻情坊根基,主要扎在遗弃之地西北域的迷迭川流域,掌控着流芳、暗香、浮梦三座大坊市过半的灰色产业。明面上,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温柔乡,是消息流转、奇货可居的交易所,也是某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隐秘委托的中转站。”
她略一停顿,眼波在火光映照下流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矜:“坊内核心,有四位掌灯使,皆是妾身亲手栽培,修为俱在铸脉境大成期,分别掌管情报刺探、资源流通、武力威慑与内部监察。她们之下,各有班底,耳目爪牙渗透至遗弃之地外围诸多角落。依附于幻情坊讨生活、听调遣的各色人等,明暗加起来,不下三百之数,其中不乏精擅毒蛊、易容、追踪、破阵的偏门高手。”
“若论正面战场列阵而战,幻情坊或许不及那些专司征伐的宗门部族,”千面话锋微转,语气却更显笃定,“但论消息之灵通、人脉之驳杂、在阴影中行事之便利,遗弃之地外围,幻情坊若自称第二,敢稳坐第一交椅的,也不过寥寥一两家罢了。妾身这张脸,这副名号,在几大坊市的实权者、黑市魁首、乃至一些独来独往却能量颇大的老怪物面前,尚能换得几分薄面,几分行事的方便。”
介绍完自身根基,她将话题引向外界风向,神色也凝重了几分:“至于现今遗弃之地局面,确如主上所言,暗流汹涌,颇不平静。这波澜的源头,十之八九,源自黑渊深处。”
她抬眼,目光似乎穿透石壁,望向那无尽黑暗的所在:“约是半年之前,青渊中层,具体方位莫衷一是,但多在蚀骨冰原与熔火之心交界区域传闻最盛,有剧烈的空间法则异常波动传出。那波动虽短暂,且被几方靠近的势力联手施为,未曾酿成大规模的空间裂隙或灾难,但其泄露出的些许气息——古老、精纯、带着器物与阵法的独特道韵——却惊动了真正有见识的强者。私下传言,那可能与上古某个以炼器或阵法闻名、却早已湮灭无踪的庞大传承有关。”
千面看了一眼对面沉默的骨蚀,继续道:“消息虽被极力压制,但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如今,不仅青渊中那些古老存在蠢蠢欲动,遗弃之地但凡有些底蕴、有些野心的势力,也都在悄然调整。增派人手前往黑渊边缘探听,囤积探索所需的丹药符箓、破阵法器,乃至暗中串联,合纵连横。近期遗弃之地外围冲突较往年频繁了至少三成,资源价格一路看涨,尤其是疗伤、保命、匿迹类的物资,价格翻倍者亦不罕见。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躁动与贪婪。”
提及那超然的存在,她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敬畏与谨慎:“至于圣城方面……至今尚无明确谕令或动作传出。但妾身通过一些极隐秘的渠道,零星听到些风声,似乎有身份不明、但气度迥异于遗弃之地修士的人物,在几处通往青渊的要冲之地短暂现身过,似在观察,又似在等待什么。真假难辨,却也无人敢去深究。”
项易静静听着,手指在横放膝前的镇岳锏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微响。千面的叙述,勾勒出了一个庞大、复杂、以情报与人脉网络为核心、扎根于遗弃之地灰色地带的势力轮廓。
其价值不在于明面上的刀兵相见,而在于那无孔不入的触角与四通八达的脉络。这与他之前对千面其人的观感是吻合的——长袖善舞,善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与人心。
他的目光转向骨蚀,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骨老,幻情坊之貌已见大概。现在,该你了。骸骨君王麾下,是何等气象?君王本人,修为又至何等境界?对此番青渊异动,君王又是何态度?你与石狩,在其麾下究竟身处何位?”
骨蚀听到项易直接问及君王根本与自身旧职,枯槁的身形似乎更佝偻了些,但并非是畏惧,而是一种沉淀到骨子里的、面对更高层次力量描述时的肃穆与恭谨。
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中,两点幽光在火光下明灭不定,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黑渊深处的风沙与骸骨摩擦的质感:
“主上既然问起,老朽自当知无不言。骸骨君王所立骸骨殿,乃是雄踞青渊第五层骸骨荒原及辐射周边数层部分区域的霸主之一,其威名赫赫,已绵延超过五百年。君王本人……”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又似在回忆那令人敬畏的身影。
“其具体修为境界,老朽不敢妄断。但三百年前,君王便已公开显露神玄幽御煞大成境之能,于荒原血战中,以一己之力击溃两位同阶强敌的联手,奠定如今基业。此后岁月,君王深居简出,偶有出手,亦是石破天惊,其修为恐怕早已不止于大成,甚至可能……触及了更高门槛的边沿。”
这番描述,让洞内除了项易和似乎早有所知的石狩外,其余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了几分。御煞大成以上,甚至可能触及后期乃至更高,这等存在,在青渊这遗弃之地外围几乎已是传说,在青渊中层,亦是足以雄霸一方的巨擘。
骨蚀继续描绘那森严的势力构架:“君王麾下,直属一支骸骨近卫,人数不过百,却皆是从无数次血战与残酷淘汰中幸存下来的真正凶煞,修为最低亦是铸脉境圆满,精通合击战阵,对君王绝对忠诚,是君王手中最锋利的刀。此外,尚有枯骨、磷火、朽尸三支常备战军,每军建制三千,由君王麾下三位核心统领分别执掌,镇守骸骨荒原各处要冲,扫荡不服,拓土开疆。”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如铁塔般沉默的石狩,声音压低了些:“君王座下三位统领,各有所长。老朽忝居谋士之位,常伴君王左右,参赞机要,兼管部分情报侦缉、对外交涉,以及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秘术研发。石狩统领,乃枯骨军中勇冠三军的先锋战将,深受枯骨军统领黑骷将隆图的器重,其悍勇善战,在荒原前线有摧城石之称。”
石狩听到自己的名号被提及,只是闷哼一声,算是默认,脸上那道狰狞伤疤在火光下更显凶悍。
“至于另一位统领,磷火军执掌者幽魂使冥娆,”骨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此人最为神秘,行踪飘忽,直接听命于君王,不仅执掌磷火军这支擅长渗透、暗杀、侦察的奇兵,更兼管骸骨殿内部监察与刑罚,权柄极重,且手段……诡谲难测,便是老朽,对其也所知有限。”
介绍完核心架构,骨蚀将话题引回当前变局:“君王对力量与权柄的追求,从未止息。此番青渊异动,君王极为重视,甚至不惜暂停了对蚀骨冰原一处小型魂晶矿脉的争夺,将精力转回。君王判断,此次波动非同小可,很可能关联到上古某炼器或阵法大宗的核心遗泽,其价值或许足以让一方势力底蕴暴增,甚至影响黑渊现有格局。因此,君王已密令黑骷将隆图整备枯骨军,随时待命;幽魂使冥娆则亲率磷火军部分精锐,已先期潜入黑渊深处,不惜代价探查确切情报,并绘制安全路径。”
他看向项易,语气中带着深谙那位君王心性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老朽与石狩统领此番前来熵君遗迹,正是奉君王密令,寻找可能对破解某些上古遗迹外围禁制、或抵消特定法则压制有帮助的奇异古物或线索。君王行事,向来谋定后动,且赏罚极其严明,尤其忌讳属下办事不力或……怀有异心。如今老朽与石狩统领既已奉主上为主,此事若被君王知晓,按君王脾性,视作叛逃亦不为过。届时,即便君王不会因我等数人便与主上全面开战,但针对性的雷霆清剿与不死不休的追杀,必是顷刻即至。”
骨蚀深吸一口气,枯瘦的胸膛微微起伏,说出了最关键也是最现实的判断:“除非,主上能在君王察觉并下定决心之前,展现出足以令君王忌惮、或认为合作比剿灭更为有利的价值与力量。又或者,我等能寻得一处足够隐蔽、且让君王暂时无暇他顾、或无法确认我等确切下落的缓冲之地与喘息之机。”
洞内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篝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将众人脸上凝重的影子拖得很长。千面描述的遗弃之地暗流与投机,是水面下的漩涡。
而骨蚀勾勒出的骸骨君王,则是一座冰冷、庞大、结构森严、且正在开动战争机器的黑铁山峰,带着神藏境霸主的绝对威压与冷酷无情的行事准则。
这座山,如今很可能因为骨蚀与石狩的背离,而将阴影投向这个刚刚拼凑起来的队伍。
压力,无形却实质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项易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眸中的混沌之色早已内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在消化这些信息,也在权衡。骸骨君王,玄幽御煞大成以上,麾下强军如林,谋士战将齐备,正对青渊遗藏虎视眈眈,且御下极严。
这样的对手,对于刚刚获得熵君传承、自身修为尚在铸脉境圆满、麾下人员伤疲交加且心思未完全归附的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威胁。千面的幻情坊,可作为眼线与某些特殊渠道,却难以成为正面抵御骸骨君王兵锋的盾牌。
“情境已然明晰。”项易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决断的力度,“那么,以我等眼下境况,传承初得,需时消化。人人带伤,亟待恢复。强敌环伺,尤以骸骨君王为潜在大患——下一步,该当如何行止?是退回幻情坊势力范围,借千面的根基暂且蛰伏?还是依骨老、石狩原先计划,设法与骸骨君王接触,或解释,或周旋?又或者……”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脸,“另辟蹊径,走那第三条更为稳妥却也可能更为艰难的路?”
这个问题,比之前更加尖锐,直接关系到整个小团体的生死存亡与未来走向。洞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柴火偶尔爆出一点火星的轻响。
千面最先从沉思中抬起头,她妩媚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罕见的肃杀与精明,显然经过了快速而周密的算计:“主上,退回幻情坊势力范围,看似稳妥,实则隐患极大。妾身虽能掌控坊内大部,但绝非铁板一块。主上携熵君传承之事,难保没有一丝风声走漏。骸骨君王若铁了心追查,以其势力与冥娆使者的手段,未必不能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届时,不仅主上行踪暴露,幻情坊数百年基业,恐也难逃池鱼之殃,顷刻间便有倾覆之危。此非庇护之所,实为险地。”
她看了一眼对面神色复杂的骨蚀,继续冷静分析:“至于直接与骸骨君王接触……无论是以解释之名,还是试图周旋,在我看来,几近于自投罗网。君王心性,刚愎多疑,最重威严。骨老与石狩统领改换门庭,在君王眼中,已是不赦之罪。任何辩解与周旋,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与君王固有的认知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反而可能激怒君王,招致更迅猛的打击。即便主上天赋异禀,实力超群,但在骸骨荒原,面对君王亲卫与整支枯骨军乃至更多力量,胜负之数,实在难言乐观。此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行。”
骨蚀缓缓点头,千面的分析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冷酷直接。他接过话头,枯瘦的手指在地面的尘埃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声音干涩:“千面坊主所言,正是老朽心中忧虑。君王之怒,绝非儿戏。老朽愚见,那第三条路——寻觅一处真正意义上的缝隙或遗弃之地中的遗弃之地,暂时隐没形迹,方是上选。此地需满足几个条件:一,远离骸骨君王势力直接控制范围,甚至最好不在其常规侦查路径上。二,环境需足够恶劣或特殊,以天然阻隔大部分探查手段与不速之客。三,需有基本立足或可改造为立足点的条件。四,最好位于几方势力交错或都不愿轻易涉足的缓冲地带,以便利用其相互牵制。”
石狩一直沉默聆听,此刻忽然开口,声音如铁石相击,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与确定:“我知道一处,或可满足骨老所言。”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青渊第四层,迷魂鬼林极深处,靠近那片被称作阴煞渊的绝地边缘,散落着一些上古御鬼宗遗留的废弃地堡。”石狩语速平稳,显然对那里记忆清晰。
“御鬼宗当年为抵御一次大规模魔潮入侵所建,魔潮退去后,该宗因功法反噬与内乱迅速衰败湮灭,这些地堡也逐渐被遗忘。那里终年阴气弥漫,毒障丛生,更有当年残留的、如今已紊乱但依旧干扰神识与灵觉的防护阵法碎片。环境极端恶劣,且传说有古战场残留的凶魂怨灵游荡,等闲修士避之唯恐不及,便是黑渊中以诡异着称的幽冥鬼车势力,其常规活动范围也止于鬼林外围,极少深入此地。”
他略作估算,继续道:“从我们此刻所在,避开主要干道与已知危险区,全力潜行,约需十二三日可抵达那片区域边缘。从那里,无论是前往骸骨荒原边缘,还是返回遗弃之地外围,路程都相差无几,均需十五日以上。位置偏僻,路径复杂,天然屏障众多,正是理想的藏身之所。地堡虽废弃,主体多以坚石构筑,抵御阴气侵蚀尚存,稍加清理布置,便可作为临时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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