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崔玉,李逋一行人抵达古神山。
五座千仞山峰,构成巨大的环形。山峰的每一寸岩壁,从山脚到云端,草木俱无,裸露的岩石上,刻满密密麻麻的蝇头数字。
“这是…何等庞大的计算…”王猛仰着头,声音干涩。即便是他这般精通数算之人,看到这等景象,也感到自身的愚蠢。
李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数字序列,忽然,瞳孔骤缩,认出这个无穷序列的起源——根号2!
一个永远无法用分数表示、无限不循环的无理数。一个在数学上‘毫无意义’去穷尽的数字。
“这是什么?”问蛊在他神识中好奇地发问。
“根号2的推演过程。”李逋顺着那串数字看去:“天啊,这串数字是第四万亿位…荀苍司主是要将一个无理数计算到终点吗?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然而,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
崔玉问:“怎么了。”
李逋指着一个数字:“不对!这个‘3’错了!此处应该是‘0’!错了,从这里开始,往后全都错了!”
他顺着错误的计算往下走,越是查看,越是觉得荒谬。
终于,在第五座山峰的脚下,他看到那位制造错误的主人。一位身着麻衣、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手持刻刀,神情专注地,在岩壁上刻下新的数字。
“荀苍司主!”李逋认出这位演化司中至高的人物,毕生沉浸在数道之中的前辈。
“不要打扰荀司主,答案显现之日,道果自然会降世。”崔玉按住他的肩膀。
根号2是无限不循环的,根本不存在尽头!李逋心中正想着,荀苍猛地转头看向他:“当我达到彼岸,道果自现。我将见到造物主。”
望着他坚定的眼神,李逋开始怀疑自己的‘常识’,怀疑前世的记忆,难道在这世界,数字是有终点的吗?
不,如果数字有终点,那模拟宇宙假说将成为现实,因为只有在计算机模拟中,精度才会有一个上限,无理数才会在算到某个位数时突然终结或开始循环。若连根号2这种代表‘无限和混沌’的符号都是确定的、有限的,那么宇宙可能本质上是一个完全的,决定论的系统,不存随机性。
难道这个世界又是假的?模拟,一场为我量身定做的实验?
李逋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秦云凰、王猛、杜长缨、林疾……他们关切或疑惑的神情,此刻却在李逋心中蒙上一层不真实的滤镜,一种无形的、令人绝望的距离感油然而生。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秦云凰注意到他眼中那前所未有的陌生与疏离感,心中一痛,走上前想拉住他。然而,李逋仿佛被某种念头控制,猛地拔出六合剑,冰凉的剑锋竟对准自己的脖颈。
他另一只手,朝着苍穹竖起中指,嘶声怒吼:“我不会如你们的愿!我要结束这一切,现在就结束!”
“李逋!”
“小司主!”
众人大惊失色!崔玉反应最快,扣住他持剑的手腕,硬生生将剑刃从他颈边移开。
崔玉又惊又怒:“你疯了?!”
李逋神色癫狂,眼神涣散,对着山,对着天,对着无形的敌人咆哮:“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没有蛊神,没有林浣…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崔玉回头急问秦云凰:“他之前受什么刺激了?怎么会这样?”
秦云凰泪眼婆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李逋面前,扬起手就是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痛让李逋愣住,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名泪流满面的女子。
“假的吗?”秦云凰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用力地抱住他:“你再说这是假的!你感觉不到吗?”
怀中躯体传来温热,落在衣衫的泪水,透出丝丝冰凉,以及在李逋耳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鲜活。李逋身体缓缓放松,眼中的疯狂与脑海中的混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清明。
李逋道:“对不起。我老毛病又犯了。”
崔玉觉得是荀苍影响了李逋,忙带着几人离开,朝主峰走去。
越往上走,山道上的士卒越多,这些士卒眼神彪悍,浑身散发着草莽煞气,绝非朝廷官兵。
王猛警惕地观察着,低声问崔玉:“这些人是?”
崔玉答道:“乞活军。”
王猛瞳孔一缩:“四凶之一,无雩旱魃的部下?”
崔玉道:“无雩旱魃已死,如今乞活军的首领,是杨渊的弟弟,杨耀。”
王猛追问:“这其中,必然有故事吧?”
崔玉也不隐瞒,一边带路一边低声道:“无雩旱魃,原名丁莲。蛊灾降临时,她已经怀有身孕。不幸的是,她腹中胎儿与蛊虫形成共生状态,二者只能存一。所以她一直长跪在古神山下,乞求师尊出手,救婴儿一命。但师尊一直未曾同意,只因这种与蛊虫共生的婴儿,一旦降生存活,蛊虫换主,原宿主必死。而婴儿与蛊虫深度融合,欲望被无限放大,日后将难以控制,成为精神无常的绝世凶人。”
王猛道:“但最终,顾司主还是出手救了她?”
崔玉道:“妥协罢了。由杨氏出面,耗费巨大代价购得天材地宝,帮助丁莲最终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她体内的熯灾蛊异变,化为更为强大的黑龙蛊。孩子出生后,丁莲便死了。事后,由杨虎出面,收那婴儿为义子,赐名杨冉,带回并州抚养。自此后,这支战力强悍的乞活军,便顺理成章划归到杨氏麾下。”
王猛道:“杨氏先得并州基业,又降服龙首蛊雕,再获取龙池秘境庞大的财富,如今又实际掌管了乞活军。这实力增长的未免太快,也太顺了吧?”
崔玉笑叹:“一场赌局,总要有输赢,咱们既是筹码,也是看客。”
王猛还想再问什么,却被一旁沉默许久的李逋按住,示意他不必再深究杨氏崛起的原因。
跟着崔玉,一行人登上古神山顶。
山顶平台异常开阔,首先映入李逋眼帘的,便是那尊熟悉的飞廉青铜像。那只飞廉祭灵竟从铜像中跳出来,看起来它已摆脱问蛊的诅咒,不断对着李逋龇牙咧嘴,发出无声的威胁。
青铜像后,有一男子背对着他们,手捧一杯清茶,在山巅的微风中缓缓踱步,似乎在沉思。在他山顶祭坛中央,静静地放置着一尊玉王座。
李逋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当初在大祭司,将他放入后便失去意识的王座!
顾九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到外人的到来。
崔玉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尊,他来了。”
顾九川闻言,缓缓放下茶杯,转过身。
李逋终于见到这位名震天下奉天司司主。他看上去平平无奇,面容可以说有些温和,与想象中霸气侧漏的绝顶强者截然不同。
随着顾九川缓缓走近,众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这俩人也太像了吧。
顾九川走到李逋面前,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盯着李逋的五官,然后问出三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能听?能看?能嗅?”
李逋不明其意,但还是依着本能回答:“能听能睡,吃嘛嘛香。”
顾九川突然伸手,在他胳膊上用力掐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李逋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跳开:“你干嘛?”
然而,顾九川非但没有歉意,眼中反而涌上热泪,那是一种混合着羡慕、欣慰甚至是一丝嫉妒的复杂情绪。
他喃喃道,颤抖道:“好完美…完美的…人。”
崔玉也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担忧地问:“师尊,您这是怎么了?”
顾九川没有回答崔玉,只对李逋说:“我在蜀川降生,自生下起,便耳不聪,目不明,口不能言,对疼痛冷暖,皆无感知。如同一只被封闭在躯壳里的幽魂。直到步入蛊道十转,一次次撕裂重塑肉身,才勉强做回‘正常人’。但直至今日,我的五感相较于常人,依然迟钝。”
李逋沉默片刻,吐出了三个字:“残次品。”
这三个字可谓极其无礼且刻薄,但顾九川听后,却像是被说中心底最深的症结,露出一抹释然又苦涩的笑容:“不错,正是残次品。”
他盯着李逋,问出那个关键的问题:“创造我的人,名叫李煌。你…也是他创造的吗?”
李逋坚定地回答:“不是。”
顾九川看着他,沉吟片刻:“我相信你,那老东西没这个本事。”紧接着,顾九川毫无征兆地抛出一个提议:“汝可愿做我义子?”
李逋猛地抬头,反问:“为什么?”
顾九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可能,可能是同病相怜吧。”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道尽无数辛酸。一个是被制造出来的‘残次品’,一个是被投入此界的‘试验品’。在这条孤独追寻自我与根源的路上,他们或许才是这世上唯一能理解彼此处境的人吧。
李逋心中百转千回,他清楚的明白,拜顾九川为义父,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但也意味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靠山,以及一个可能更接近世界真相的机会。
想到这,李逋后退,整理衣袍,郑重地双膝跪地,朝着顾九川俯身叩首:“李无咎,参见义父!”
顾九川将李逋扶起:“好,好,起来吧,无咎。”
李逋站起身,换上了一副眼巴巴的、充满期待的表情,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顾九川,也不说话。
顾九川被他看得有些不解,微微侧头,以目光询问。
崔玉忍不住笑出来:“师尊,这小子,是跟您讨宝贝呢!那《西游记》中,孙猴子见了菩提祖师,不都该随手赏赐几件神器、功法、仙丹什么的吗?”
顾九川哑然失笑,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坦诚:“我身无长物,除了这身还算过得去的修为,以及奉天司那一堆麻烦事,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你。”
他略一沉吟,道:“不过,听人说你习得北境天垣宗的《云渊龙诀》,恰好,我也擅长枪法,便指点你一二。”
李逋一听,怏怏不乐。
崔玉板起脸,厉喝道:“听见没有,从明日起,闻鸡起舞,勤学苦练!师尊亲自指点,这是何等造化!你小子若敢有丝毫倦怠,我定饶不得你!”
“啊——!”李逋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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