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电影的全部五百张散座票,都是观众真金白银购票入场,见证了胡蝶风采后顺带消费的成果。但二楼上那十余个视野绝佳、陈设华丽的包厢之中,坐着的却大都是王汉彰为了打通各方关系、营造开业声势,精心挑选后给天津卫的达官贵人、军政要员、重要的生意伙伴以及报界翘楚送出去的人情票。这既是礼节,也是一种必要的社会投资。
电影散场之后,王汉彰早已调整好情绪,换上了一副谦和而得体、带着几分感激的笑容,亲自站在二楼下楼的唯一楼梯口,如同主人送别贵客般,恭敬地迎送各位前来观影捧场的朋友离开。
他不断抱拳拱手,说着“多谢赏光”、“招待不周”、“日后还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目光敏锐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包厢区域走出来的人物,判断着他们的身份和反应。
“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啊!”前北洋政府的交通部次长、名士叶恭绰,在仆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紧紧握着王汉彰的手,一脸激动,白须都在微微颤抖。
“老夫活了这古稀之年,自诩听戏听曲,品书论画,也算见识过不少中外奇技淫巧,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外洋传来的‘科幻电影’竟然能是如此光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那巨兽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幕而出,简直如同亲历其境!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感慨,“寒云贤弟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今日竟能弄出这般新奇又宏大的事业,也必是欣慰不已,含笑九泉了!”
叶恭绰与王汉彰已故的老头子、大名士袁克文乃是至交好友,当年常在一起组织书画品鉴会,诗酒唱和,是津京两地公认的文化泰斗级人物。他的赞誉,含金量极高。
王汉彰听到叶恭绰提及老头子袁克文,神色立刻变得更加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对长辈的孺慕之情。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微微躬身,双手回握着叶恭绰的手,诚恳地说道:“叶世叔您实在是过奖了,折煞小侄了!这不过是些新奇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您老学贯中西,能入您的法眼,觉得尚有几分意趣,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和鼓舞了!等过些时日,我们寻到了新的、有意思的好片子,我一定派人第一时间到您府上去送票,务必请您老再来品鉴指点!”
正说着,一名身着笔挺黄呢子上校军装、脸色冷峻的军官,从一个包厢里迈着方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气场颇足。
王汉彰见状,赶紧跟叶恭绰说了声“失陪”,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说道:“巫处长,电影看得还满意吗?您军务繁忙,能拨冗前来,真是蓬荜生辉!”
这名上校军官名叫巫献廷,是眼下驻防天津、手握实权的平津卫戍司令于学忠的副官处长,同时也是于学忠的贴身警卫,此人跟随于学忠多年,是绝对的心腹亲信,在天津地面上,是寻常人绝不敢得罪的人物。
只见巫献廷皮笑肉不笑地“嗬嗬”了两声,目光扫过王汉彰,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倨傲,开口说,声音有些沙哑:“电影嘛,确实是不错!挺新鲜,挺热闹!王老板,你这玩意儿,有点意思。”
他话锋突然一转,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不过,我们东北军的弟兄们,军纪严明,不便随意进入这英租界消遣。你看这样如何,哪天你方便,带着你这套放映机和片子,到我们的军营里,给弟兄们也放上几场,让他们也开开洋荤,见见世面!”
“呃……这个……巫处长,您这……”王汉彰心里猛地一沉,脸上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一时语塞。这个狗日的丘八,白嫖看电影不说,竟然还得寸进尺,打起这套昂贵设备的主意来了!
且不说这套western Electric的放映机和音响设备娇贵无比,根本经不起长途搬运颠簸,拆卸安装更是需要美国技师在场,费用惊人。
就算是能搬过去,放完之后,他们这帮大兵要是觉得这玩意儿稀罕,硬要“借”去“劳军”,或者随便找个借口扣下,那他王汉彰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亏本买卖!就在王汉彰心念电转,不知道该如何委婉拒绝这近乎勒索的要求时,救星出现了。
只见走廊远处,几个身穿黑色拷绸短衫、一脸彪悍之气的壮汉,如同分水浪般拨开散场的人群,快步走了过来,在他们身后,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摇着一把折扇、迈着四方步的汉子,正悠闲地前行。
此人正是曾叱咤风云、号称“三不知将军”的山东督办张宗昌!他看到王汉彰之后,哗啦一声收起了折扇,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土话,声若洪钟地大声说道:“师弟,汉彰师弟!哈哈,他娘了个逼的!你这个电影,真他娘的过瘾!那个大黑猴子,好家伙,力气真大,飞机都打不死,爬上那摩天楼,真带劲!比看十台山东梆子大戏还热闹!过瘾,真过瘾!”
张宗昌早年也曾混迹江湖,拜在青帮“大”字辈前辈王约瑟门下为徒,算起来和王汉彰同属“通”字辈,按青帮辈分来说是正经八百的师兄弟。
1928年他的安国军第二军团被北伐军彻底击败后,他跑到了日本去避祸。直到今年春天,感觉风头过去,才返回中国,目前就寓居在天津的日租界里,静观时局变化。
张宗昌虽然失势,但虎威犹在,尤其是在帮会和军界旧部中,仍有余望。王汉彰出于礼节和江湖规矩,过去曾拜访过他几次,但深知此人行事乖张,且与日本人若即若离,名声不佳,王汉彰一直不敢与他深交,但大面上始终维持着过得去的关系。
此刻见到张宗昌,王汉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顺势说道:“张大帅,您了看的高兴就好!这不,巫处长刚才还说,要我带着这套娇贵的放映设备,去他们的军营里给弟兄们放电影呢……我这正为难,怕伺候不好……”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了事情,又把难题给抛了出去。
张宗昌是何等人物,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江湖庙堂上混成了精的老油条,一听王汉彰这语气,再一看巫献廷那副军爷派头,立刻就明白了王汉彰的窘境和巫献廷那点仗势欺人、想占便宜的小心思。
只见他牛眼一瞪,目光如电般猛地扫向巫献廷,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生杀予夺养成的霸道气势,开口就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巫献廷脸上:“他奶奶个熊的!一帮就会扛枪吃粮、耍横斗狠的大头兵,看什么几把电影?认识洋码子吗?听得懂洋人放的是他妈什么屁吗?嗯?!你是于学忠手下那个姓巫的副官吧?老子告诉你,以后到租界来办事消遣,别他娘的整天穿着这身老虎皮出来晃荡!”
巫献廷在王汉彰的面前,自然可以拿捏架子,摆摆谱,但是在张宗昌这位曾经统兵数十万、杀伐决断的老军阀面前,他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张宗昌毫不客气、如同训斥三孙子般的呵斥,又亲耳听到他称呼王汉彰为“师弟”,显见关系匪浅,巫献廷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凉了半截,知道自己这次是眼拙,看走了眼,踢到了铁板上!这王汉彰背后,竟然还有这尊虽然失势但余威犹在、而且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大神撑腰!于司令见了张宗昌,也得客客气气叫声“张督办”。
想到此节,他脸上的倨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啪’地一个立正,身体挺得笔直,额头上冒出了细汗,连忙开口,语气恭敬了不少:“是!张督办教训的是!卑职……卑职就是跟王老板开个玩笑,随口一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张宗昌见他服软,也懒得再跟这等小角色多费口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像是驱赶苍蝇一般,满脸嫌弃地说:“行了,行了,少在老子面前来这一套虚头巴脑的!赶紧滚几把蛋吧!别在这儿碍眼!该干嘛干嘛去!”
“是!卑职告退!”巫献廷如蒙大赦,又敬了一个礼,赶紧带着两个同样噤若寒蝉的随从,几乎是贴着墙边,灰溜溜地快步下楼去了,连头都不敢回。
一场眼看就要酿成的灾祸,就这么被张宗昌三言两语、借着他往日的威风,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王汉彰心中长舒一口大气,正要对张宗昌拱手道谢,却看见影院经理高森气喘吁吁地从楼下跑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焦虑和无奈。
他看到王汉彰的身影,也顾不上旁边还有张宗昌这位大人物在场,快步走了过来,凑到王汉彰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道:“汉彰,你……你赶紧下去看看吧!出怪事了,有个人……有个人电影散场后,死活赖着不走,就坐在大厅里,问他话也不怎么答……看样子,像是来闹事的!”
王汉彰闻言,刚刚放松的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刚送走了兵痞,难道又来了什么难缠的角色?他只能暂时按下对张宗昌的感激,带着歉意说了句:“张大帅,您看这……下面有点小事需要处理,我先失陪一下,回头再好好谢您!”
张宗昌倒是浑不在意,大手一挥,扇子哗啦又打开了,自顾自地扇着风:“去吧去吧!你忙你的!俺再自个儿溜达溜达,看看你这楼里还有啥新鲜玩意儿!”
王汉彰不敢再耽搁,对高森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转身,快步朝着楼下那依旧人来人往、却暗流涌动的大厅走去。他倒要看看,这个“赖着不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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