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之后,还赖着不走,这让王汉彰想起了一个行当,那就是传说中的吃皇粮!
天津卫城东,有一地名为军粮城!据传最早在先秦时期,此处便已经有人类聚居。唐贞观十七年,也就是公元634年,唐太宗为征辽战争在此建城储粮,故称军粮城!
时至明清,此处作为军事要地和漕运枢纽,派驻有兵丁把守,由江南漕运而来的粮食在此处装车,经由陆路转运至北运河,再向北运往通州,直抵京畿。这漕运,乃是朝廷的命脉,关乎社稷安稳,故而押运的皆是精兵,规矩也大。
就在这粮食转运的过程中,便衍生出了一门刀头舔血、拿命换钱的营生。经常有那些衣食无着、走投无路的无赖混混,或是欠下巨债的赌徒,把心一横,躺在转运粮食的马车下面,阻挡运粮车通过。
可这运粮车运送的都是皇粮,军情紧急,轻易不会停车!重达千斤、满载粮包的马车,就这么硬生生从人的双腿上轧过去!骨碎筋折之声,听着都让人牙酸。
只要被轧之人忍住了这钻心刺骨的剧痛,不发出一点哭嚎求饶之声,押送粮食的兵丁头目便会点点头,从马车上扔下一袋粮食,算作补偿,也是佩服这条汉子是块硬骨头。
这袋粮食,便是用一双腿,或者说是一条命换来的“皇粮”!
大清国倒台之后,连皇上都没有了,自然也就没有转运皇粮这一说了。不过这帮吃皇粮的人并没有消失,而是转战各大宝局、烟馆。进门之后,不说废话,直接往赌桌或是烟榻上一躺,说一句“大爷赏口饭吃吧”,然后便双手死死护住脑袋,蜷缩起来。
宝局烟馆之中的伙计都懂这套规矩,知道这是来吃皇粮的,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当然了,不能使用棍棒兵器,只能拳打脚踢!而被打之人则绝对不能发出一句哀嚎,甚至连痛苦的呻吟声也不能发出来。不但如此,你还得强撑着,问打你的伙计是不是没吃饭,打在身上跟挠痒痒赛的?以此来显示自己的硬气。
只要挺过了这顿往死里打的毒打,别管是宝局还是烟馆,别管后台老板是嘛样的身份,按照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规矩,从此以后你就能在这个店里面白拿一份固定的“份子钱”,算是店家花钱买了个清净,也敬你是条“好汉”。
当然了,要是受不了这顿毒打,半截叫出了声,或者开口求饶了……那对不起了,这顿打不但白挨,打完了之后还会被伙计扔到臭水沟里。是死是活,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南市的兴业公司开张之后,也有几个不开眼的家伙上门去吃皇粮。可安连奎那是什么人?那是杀人不眨眼的东北胡子出身。他亲自出手,三拳两脚,打得那些人屎尿齐流,哭爹喊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到兴业公司去碰瓷。
难道说今天到楼下来坐着不走的,是打算到天宝楼影院来吃这份“新式皇粮”的?王汉彰心里琢磨着,一股邪火就往上冒。他这影院开业,又是请胡蝶,又是放洋片,下足了血本!这帮吃皇粮的也不提前扫听扫听,我王汉彰是干嘛的?王汉彰心中一阵冷笑: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天宝楼电影院来吃皇粮?
等他跟着高森从二楼急匆匆的来到一楼的观影大厅之中,看到坐在座位上的那个人之后,他立马感觉有些不对劲!
放映厅的灯光开了几盏,光线有些昏暗,散场的观众早已走光,只有几个伙计正在打扫卫生。在中间偏后排的一个座位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此人年龄大概在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抹了些头油,泛着光。
他穿着一件浆洗得雪白的立领衬衫,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西洋手表,下身是一条熨烫笔挺的藏青色西裤,脚上是皮鞋。他腿上放着一个棕色的牛皮公文包,擦得锃亮。整个人看上去,应该是个体面的生意人,或者是洋行职员、教书先生之类,跟印象里那些衣衫褴褛、一脸横肉、滚刀肉似的吃皇粮的无赖混混根本不搭边!
王汉彰和高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王汉彰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火气,走上前去,双手抱拳,沿用江湖上的切口,开口说道:“辛苦,辛苦,敢问老大贵姓?” 这话是在探对方的底,问对方是否在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那个中年人抬起头,脸上不是混混的无赖相,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尴尬、窘迫,甚至有些苍白的神色。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开口说:“你……你就是电影院的老板?”
这话问得外行!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刚才王汉彰开口说的那几句话,是在问对方在不在帮?懂不懂规矩?可这个中年人的回答,完全不对路数,明显是个“空子”!
只见王汉彰心里有了底,冷冷一笑,先前那点顾忌烟消云散,开口说话也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我是电影院的老板。不知老兄有嘛指教?电影都散场了,您还在这儿坐着,是等着我们请客吃饭吗?”
座位上的那人被王汉彰这话挤兑得老脸一红,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膝盖上的公文包,扭扭捏捏,像是难以启齿,憋了半天,才用几乎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实在……实在是对不住……,这个电影实在……实在是太他妈吓人了!”
他一个体面人,竟然爆了粗口,可见内心之激动。“不怕你们笑话,我……我……我吓尿了!”
“啊?”
“嘛玩意?”
王汉彰和高森同时惊呼出声,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可又立刻觉得这般反应实在失礼,立马闭上了嘴!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看着这个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中年男人,王汉彰和高森强忍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爆笑,可脸上的肌肉却止不住地跳动,嘴角一个劲儿地往上咧,又拼命往下压,显得异常滑稽。
那男人见他们这般模样,更是羞愤难当,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尖,嗫嚅着继续说道:“哎,这岁数一大,身体就不比从前,下面……下面就有点不好使了,关不住门了……平时还好,可刚才……刚才那大黑猴子突然从树林子里蹦出来,那么大一嗓子,地动山摇的,我……我当时脑子一懵,就觉得裤裆里一热……”
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我也是个体面人,在公司里好歹是个小管事,……这要是就这么湿着裤子走出去,让人瞧见了,传扬开来,我……我以后可就没脸在天津卫见人了!还请……还请二位老板帮帮忙,行行好,帮我找条裤子来换换!至于这座位……座位的清洁费,您开个价,我绝无二话,照价赔偿!” 这两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带着几分哀求,让王汉彰有气也撒不出来,反而觉得这人有些可怜又可笑。
他笑着摇了摇头,心里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开口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带上了几分理解和调侃:“嗨!我当是嘛事儿呢!原来是让金刚给吓的!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嘛?理解,理解!头一回看这有声电影,是得有个适应过程,何况是《金刚》这么刺激的片子。”
他转头对高森说道,“高经理,受累,让下面腿脚麻利的伙计,赶紧去附近的成衣铺子,给这位先生买条合身的裤子来。”
他又对那中年男人说:“至于清洁费用,哈哈,就算了!一场误会,算嘛钱不钱的!就当交个朋友了。下回您还来照顾我们生意就行,到时候我给您留个好位子,再给您扑块吸水的尿芥子……哈哈哈!” 王汉彰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男人也不好意思地跟着讪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位老哥一听,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虽然姿势还有些别扭,但语气充满了感激:“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王老板,您真是个仗义人!这个电影……说实话,抛开我这……这丢人事儿不说,实在是太好看了!简直超出了所有的想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真的玩意儿!回头我一定招呼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块来看电影!一定来!”
不一会儿,伙计气喘吁吁地买回来一条崭新的藏青色薄棉布裤子。那中年男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在高森的引导下,急匆匆地赶往洗手间更换。王汉彰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又觉得好笑地摇了摇头,吩咐伙计赶紧把那弄脏的座位彻底清理消毒。
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风波总算过去。送走了这位尿裤子的老哥,时间已近中午。上午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中午十二点整,第二场电影继续上演!有了上一场的珠玉在前和口口相传,这一场的五百个座位,同样是座无虚席!售票窗口前依然排着小队。下午的两场,同样也是满座,天宝影院门口始终人流不断,成了英租界最热闹的所在。
到了深夜的通宵场,除了主打的有声巨制《金刚》之外,王汉彰还特意安排加映了几部从明星电影公司弄来的国产默片,如《火烧红莲寺》之类的神怪武侠片。虽然这几部不是有声电影,但价格便宜,只需要一块大洋!
王汉彰原本只是想试试水,万万没想到,通宵场不但依旧满座,甚至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大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学生、拉晚儿的车夫、以及一些追求刺激的闲散青年。他们对于银幕上的世界充满了无穷的好奇,无论是西方的怪兽,还是东方的剑侠,都能让他们如痴如醉。放映厅内,惊呼声、赞叹声、随着剧情起伏的议论声,彻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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