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科学大楼的门禁森严，但对陆远来说，这扇门和市委大院的门没有本质区别。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侧面一处不起眼的消防通道。通道的锁，在市委书记的权限面前，悄无声息地弹开了。
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旷而安静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回荡在两侧冰冷的墙壁之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精密仪器运行时特有的、混合着臭氧的味道，冷静，且不近人情。
七楼，国家级生物重点实验室。
巨大的玻璃门后，是一个灯火通明却又死气沉沉的世界。一排排昂贵的实验台，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泛着金属冷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安静地闪烁着指示灯，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睛。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仪器间穿梭，动作麻木而机械。他们有的盯着显微镜，有的在记录着数据，脸上都带着一种长期睡眠不足和精神高度紧张后特有的灰败。
整个空间里，除了仪器的低鸣，没有任何人声，压抑得像一口深井。
陆远没有敲门，他只是轻轻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玻璃门。
门的滑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年轻人抬起头，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眼窝深陷，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卫衣、戴着棒球帽的陌生人就这么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转为警惕。
“你找谁？这里是限制区域。”年轻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耐烦。
陆远没有回答，他只是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在新闻里经常能看到的脸，然后冲着他笑了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年轻人看清他脸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培养皿差点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东西，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陆“书记”两个字，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因为陆远接下来的动作，完全颠覆了他对“市委书记”这个词汇的所有想象。
陆远就像一个来探班的学长，随手将棒球帽扔在门口的置物架上，然后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拎出了两个巨大的塑料袋。他径直走到一处相对空旷的中央实验台旁，将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掏了出来。
“哗啦啦——”
一瓶瓶冰镇的啤酒，带着冷凝的水珠，被他随意地码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紧接着，是五颜六色包装的泡面，桶装的，袋装的，红烧牛肉、香菇炖鸡、老坛酸菜……应有尽有。最后，是各种真空包装的花生米、泡椒凤爪、卤豆干。
他甚至还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次性筷子，掰开，在桌角磕了磕，然后抬头看向那几个已经完全石化的研究员，露出了一个毫无架子的笑容。
“加班呢？闻着味儿就过来了。一起吃点儿？”
他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却格外清晰。
【叮！】
【角色卡已激活：【知心的老大哥】】
【当前演技加成：亲和力+50%，共情能力+70%，聆听技巧+99%】
【专属技能：‘一碗泡面的交情’——能够迅速拉近与目标人物的心理距离，降低对方的防备心。】
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荒诞和不可思议。他们想过上级领导可能会来视察，可能会来谈话，可能会来声色俱厉地批评他们。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市委书记会在深夜，穿着一身运动服，带着啤酒和泡面，像个外卖小哥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算什么？最后的晚餐吗？
“书记……您……这……”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开口。
“别叫书记，叫我陆远就行。”陆远拿起一桶酸菜面，撕开包装，熟练地把调料包挤进去，“你们这儿，有开水吧？”
“有……有的……”另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研究员，下意识地指了指角落里的纯水机。
陆远拎着泡面桶就走了过去，接了水，放在一旁，然后又拿起一瓶啤酒，用实验台的边角，“砰”的一声，熟练地撬开了瓶盖。
“咕嘟咕嘟——”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舒服地呼出了一口气。
“干我们这行的，就这点好，嘴巴干的时候，总能找到凉快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瓶，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跟他们搭话。
这番接地气到近乎粗鲁的举动，彻底击碎了众人心中那道无形的墙。
泡面浓郁的香气，混合着麦芽的发酵味，开始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中，蛮横地扩散开来。这是一种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味道，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一个看起来最年轻，可能还是在读博士的女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已经连续吃了三天的实验室食堂，嘴里淡得能养鱼了。
陆远看见了，他拿起一桶香菇炖鸡面，递了过去。
“女孩子别吃那么重口味的，尝尝这个。”
女孩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摆手：“不不不，陆……陆哥，我们不饿。”
“不饿？”陆远指了指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午夜十二点，“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吃吧，算我请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做选择，不是吗？”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所有人的心脏。
沉默。
最终，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默默地走过来，从桌上拿起一桶红烧牛肉面，撕开包装，走到纯水机前。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几分钟后，实验室里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一群国内最顶尖的生物科学家，围着一张价值数百万的中央实验台，人手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笨拙地或站或坐。此起彼伏的，是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啤酒瓶与台面碰撞的轻响。
陆远自己也捧着一桶面，吃得呼呼作响。他没有急着开口问任何事，就像真的是来蹭一顿宵夜的。
这种沉默的陪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词都更有力量。
“陆……陆哥，”最先拿泡面的眼镜男，突然开口了，他嘴里还塞着面条，声音含糊不清，“你是来……劝我们的吧？”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陆远。
陆远把嘴里的面咽下去，喝了口汤，才慢悠悠地回答：“劝？我拿什么劝？王校长跟你们谈理想，谈情怀，都被人拿美金和别墅给怼回来了。我脸皮薄，可不想自讨没趣。”
他这番话，说得坦诚又带点自嘲，让众人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那您来……”
“我来，就是想看看，我那个还没开建的‘科学岛’，未来的岛主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陆远用筷子指了指他们，“现在看明白了，就是一群深更半夜，需要靠泡面和啤酒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
“噗——”
那个博士小姑娘没忍住，一口汤差点喷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气氛，在这一刻，彻底活了。
“可怜虫……哈哈，这个形容，太贴切了。”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中年研究员，苦笑着摇了摇头，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我们可不就是可怜虫吗？”
他把酒瓶重重地顿在桌上，眼睛有些发红。
“陆哥，你是大领导，你可能不知道。就我手上这个项目，一个抗癌靶向药的基础研究，做到一半，经费没了。我去找科技处，科技处让我去找财务处。财务处说今年的预算已经批完了，让我等明年。明年？等明年，国外的同类药都上市了！我他妈这几年心血，全白费了！”
“我上周，就上周！”另一个研究员也忍不住了，他指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为了报销一张一万块的试剂发票，你知道我填了多少张表吗？十几张！跑了六个部门！盖了九个章！最后财务老师还跟我说，发票抬头不对，得拿回去重开！我他妈是科学家，不是会计！”
抱怨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还有我儿子！今年小升初，就为了进市实验中学，我这个国家‘863’项目组的副组长，提着东西，三番五次去求人家教导主任！人家怎么说？‘李工啊，你这个研究成果，不能给学校加分啊’。我……”
一个又一个的委屈，一件又一件的辛酸，伴随着酒精和热汤，从这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科学家口中，倾泻而出。
他们说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都是压在他们心头，一根又一根的稻草。
陆远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这个递一瓶啤酒，给那个的泡面桶里添点热水。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评判，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
他终于明白，那八百万美金的年薪和比弗利山庄的别墅，只是一个华丽的借口。
真正让他们想要逃离的，是这片他们深爱着的土地上，那些无处不在的、磨人的、让他们感觉不到尊严的琐碎。
不知过了多久，抱怨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说累了，实验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泡面桶已经空了，啤酒瓶倒了一片。
首席科学家李默的得意门生，也是这个团队的二号人物，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半白的男人，叫孙建平。他从头到尾只喝酒，没吃面，也没说话。
此刻，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星海市璀璨的夜景，背影萧瑟。
“陆哥，”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知道吗，我站在这里，能看到我家。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每个月房贷一万八。我老婆为了照顾孩子，辞了工作。我爸妈身体不好，每个月吃药就得三千多。我女儿在学钢琴，一节课八百。”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着窗外那片繁华。
“他们都说，我们是国家的栋梁，是民族的希望。可我这个栋梁，连下个月的房贷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远。
“那个基金会的人跟我说，只要我过去，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说，在美国，科学家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是走在路上，能让所有人仰望的英雄。”
孙建平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陆哥，你说，什么叫尊严？是国家重点实验室首席研究员的头衔，还是能让我女儿下个月继续上钢琴课的八百块钱？”
整个实验室，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也插在了陆远的心口上。
陆远看着他，看着那双被现实磨去所有光彩的眼睛，他捧着那碗已经凉透了的泡面，第一次，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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