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只余下城外隐约传来的厮杀与轰鸣。
赵无忌肩头伤处仍有血渍渗出,但他浑然不觉。
一双如虎似狼的眼睛死死盯在地图上,又猛地抬起来。
扫过李长梁那隐含得色的脸,扫过那些附和撤退的将领,最后落在总指挥使杨宗望沉凝的面容上。
“杨帅!”
赵无忌声音嘶哑:“陆沉前番深入敌后,焚粮杀将,情报确凿,功绩已录,岂是‘侥幸’二字可以抹杀?”
“云蒙人此番癫狂,正说明其命脉再受重创!若此时退,便是将数千将士血战换来的局面,将陆沉等人用命搏出的战机,亲手葬送!”
李长梁嗤笑一声,向前踱了一步,逼视着赵无忌:“赵司正,你口口声声陆沉,陆沉,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侥幸建了一次奇功,就真成了你眼中的神兵天降了?”
“战场非儿戏,岂能次次行险?你说云蒙人粮尽反扑,有何实证?就凭你巡山司一份语焉不详的推测?”
他转过身,面向杨宗望及其他将领:“杨帅,诸位同僚!我镇守长朔多年,深知此地一砖一石,一兵一卒!”
“眼下情势,我军已是强弩之末,箭尽粮绝,士卒力疲,城墙多处崩裂,修补不及。”
“而观城外云蒙,攻势如潮,毫无衰竭之象,他们若真是粮草将尽,焉能如此不惜人命,持续猛攻?”
一名站在李长梁身后的偏将立刻接口:“李总兵所言极是!”
“赵司正所言,皆系于陆沉一人能否再次成功,然敌后之事,瞬息万变,陆都头是否安然尚不可知,遑论再建奇功?”
“将全军安危、边防大局,系于一人之‘可能’上,此非为将之道,而是拿我长朔满城军民性命为注的豪赌!”
赵无忌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拍桌案,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一片绷带:“畏敌如虎,岂是守边之将所为!陆沉以区区数百之众,尚敢屡次深入虎穴,搅动风云,我等坐拥坚城雄兵,却只思退缩?若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当初又何必要守!”
“勇气?”
李长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嘲讽。
“赵无忌!你看清楚!外面死的每一个,都是我大乾的好儿郎!他们哪个没有勇气?”
“你那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凭个人勇武扭转乾坤的陆都头可敢说上一句,他们没有勇气吗!你要赌,可以!拿你巡山司的人去赌!拿你赵无忌的前程去赌!但你没资格拿我长朔军镇上下数万军民的性命,去赌你那虚无缥缈的可能!”
他指着门外,仿佛能透过营帐看到那惨烈的战场:“就因为你信陆沉能成事,我麾下的兵,就要一个一个填进去,用血肉之躯去拖延时间,去等你那不知在何处的捷报?”
“他陆沉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侥幸得势的武夫,焉能决定此等军国大事!”
“你……”赵无忌目眦欲裂,还想争辩,却被杨宗望一声低沉而疲惫的喝止打断。
“够了!”
杨宗望缓缓抬起头,这位老将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眼中血丝密布。
他目光缓缓掠过争执不休的两人,掠过帐中神色各异的将领们,心中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与悲哀。
城外是舍生忘死的搏杀,帐内却是这般党同伐异,借题发挥的争执。
李长梁所言,虽夹杂派系私心,但立足于战场实情,确有道理。
赵无忌的坚持,源于对下属的信任与对战机敏锐的捕捉,却也难免带有孤注一掷的冒险色彩。
他何尝不希望陆沉能再创奇迹?
但身为一军统帅,他不能,也不敢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远在敌后,音讯渺茫的年轻都头身上。
军国大事,需算无遗策,需权衡万千。
李长梁是长朔总兵,熟悉此地一草一木,他的判断基于最直观的战场压力。
而赵无忌……终究是巡山司的人,难免为了小公子的前程,做出不合时宜的搏命之机。
战场决断,最忌人情!
“赵司正。”杨宗望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对麾下爱将的信重,本帅明白,陆沉前番之功,亦让人惊叹,然,正如李总兵所言,战局瞬息万变,不能仅凭对一人之信任而定攻守大计。”
“李总兵镇守长朔多年,深知此间要害,眼下敌势汹汹,我军疲敝,实难久持。”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长朔军镇的位置:“固守待援,本是上策,然援军迟迟未至,继续硬撑,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再想组织有效防御将难上加难。”
“不如暂且后退一步,放弃长朔,烧毁存粮,退守第二道防线‘铁脊关’,那里地势更为险要,足以重整兵马,等待朝廷援军,届时,进可收复失地,退可稳固防线。”
“杨帅!”赵无忌急道,“陆沉他……”
杨宗望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赵司正,本帅无法,也不能将数万将士的性命,边防大局,全都赌在陆沉一人能否再次截断敌粮之上。”
“即便他能拖延几日粮草,于眼下这岌岌可危的战局,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城破,或许只在旦夕之间,传令吧,务必焚毁带不走的粮草军械,不给云蒙留下一粒米粮!”
命令既下,李长梁等人面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松缓,立刻抱拳:“末将领命!”
旋即转身出帐安排。
赵无忌呆立原地,肩头的伤痛似乎已麻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自心底蔓延开来。
他知道杨宗望的考量有其道理,但他更知道,一旦放弃长朔,云蒙获得喘息甚至补给,再想扳回局面将千难万难!
而陆沉等人的浴血奋战,很可能就此失去意义。
但没有办法,战场本就是一场大局,单独的一个人,在一场战争中能起到的作用终究还是太少了。
长朔军镇内一片忙乱。
平民扶老携幼,在军队的掩护下仓惶后撤。
焚烧粮草仓库的黑烟滚滚升起,与城外战场的硝烟混在一起,遮天蔽日。
然而,云蒙二皇子兀术用兵狠辣,对战场嗅觉极其敏锐。
大乾守军防御力度才刚突然减弱,立刻就被他察觉。
“乾人想跑?”
兀术赤红的眼中闪过狂喜与狠厉。
“想烧粮撤退?没那么容易!给本王全力进攻,加紧救粮,破城就在今日!”
本就疯狂的攻势,因察觉到守军撤退意图而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云蒙士兵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不顾伤亡地猛扑上来。
原本计划中有序的撤退和焚烧粮草,在极度混乱和敌军强力冲击下被打乱。
长朔军镇外城防线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宣告崩溃。
云蒙士兵潮水般涌入城中。
大乾守军只得掩护部分军民且战且退,仍有近半的粮草物资未能彻底焚毁,落入了云蒙之手。
站在刚刚夺取,还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的长朔军镇城头,兀术望着远处大乾军队撤退的烟尘,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好险……”
他喃喃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若是乾人再坚决一些,不惜代价多守一两日,他这支粮草已断,士气濒临崩溃的大军,恐怕真要被拖垮在此地,被迫狼狈撤退,甚至遭遇惨败!
身边的心腹幕僚亦是满脸庆幸,低声道:“殿下洪福齐天!乾人主帅竟如此愚蠢,在此关键时刻选择弃城而走,简直是将胜利拱手相让!”
“如今我军得此坚城,又缴获部分粮草,士气大振,总算站稳了脚跟,假以时日,整顿兵马,边关六镇,或可徐徐图之!”
兀术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的阴鸷。
这一仗,他赢得太过侥幸,代价也太过惨重!
所幸他不惜一切代价重回战场,又洞察了对方撤退的时机,加上大乾内部互相的倾轧,这才给了他一丝难得的机会。
他正待下令清点缴获,整顿城防,并思考下一步是继续进攻还是稳固占领时。
“唳——!”
一声清越而熟悉的鹰唳,如同利箭般穿透嘈杂的战场余音,由远及近!
只见天际一个小黑点迅速放大,正是陆沉驾驭的那头神骏巨鹰!
它将一个皮囊包裹,抛向了已然撤退至数十里外,正在重新集结的大乾军队方向!
大乾后军一阵骚动,很快,那皮囊被疾驰而来的传令兵捡起,火速送往中军。
指挥所临时迁至一处高地。
杨宗望、李长梁、赵无忌等人皆在。
当那染血的皮囊被呈上,打开,里面滚出几样东西时,整个临时中军帐内,瞬间死寂!
内里装着一颗须发怒张,表情凝固在惊怒瞬间的首级,一方雕刻着云蒙皇室狼纹与将领私印的铜印。
并有一封力透纸背的绢书。
赵无忌抓起绢书,只扫了一眼,握着绢书的手臂便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转身,咬着牙,双目死死的盯着李长梁,恶狠狠道:“陆沉急报,所部浴血死战,于龙脊岭北麓野狼谷截击云蒙运粮大队,阵斩气关巅峰敌酋三名!毙伤敌军五百余众!亲斩其押粮主将,焚其粮车殆尽!敌酋首级,印信在此为证!云蒙——已无粮矣!!”
“哗——!”
帐内众人顿时陷入一片极致的寂静之中。
杨宗望一把夺过绢书,目光急速扫过每一个染血的字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首级印信,做不得假!
陆沉他真的做到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他不仅再次焚毁粮草,更是将押运的精锐和主将一并歼灭!
李长梁如遭雷击,但却在转瞬间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
他之前所有的分析,所有的“稳妥”判断,所有对陆沉的轻视与质疑,在此刻被击得粉碎。
不仅如此,他力主放弃长朔,导致半城粮资资敌,让本已断粮的云蒙大军获得了喘息之机……
贻误战局,若是真的追究下来,他责无旁贷!
这个时候,他连说一个字都不敢,只能冷汗岑岑的等着下一步的进展。
心中更是早已将陆沉彻底的记恨上了。
赵无忌猛地踏前一步,不再看李长梁,而是直视着总指挥使杨宗望,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杨帅!诸位将军!云蒙主力已断粮!若被其彻底夺取长朔所得,便是真可以缓过一口气来,如今他们勉力破城,士气实则一鼓作气,再而衰,我等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将拱手相让的长朔夺回来!”
他霍然转身,指向远处长朔军镇城头上隐约可见的云蒙旗帜。
“此刻,正是我军反攻之绝佳时机!敌军疲敝,粮草不继,立足未稳,若被那兀术在长朔站稳脚跟,稍作喘息,整顿之后,以战养战,则边关六镇危矣!”
“今日长朔之失,究竟是何缘由,在场诸位心知肚明!若因我等迟疑观望,坐视良机错失,致使云蒙站稳长朔,乃至荼毒整个北境……他日战报呈送御前,军功司核验战局,不知在座各位,谁的项上人头,够扛得起这‘贻误战机’,‘资敌纵寇’的滔天罪责?!”
话音落下,帐中落针可闻,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城外远风呜咽。
杨宗望握着绢书的手青筋暴起,老将的眼只剩下一片铁血的寒光。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长朔方向:“传令全军,停止撤退,后队变前队!”
“集结所有能动之兵,配备剩余所有军械!”
“去把我们的城池,重新给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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