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仍在河面上飘荡。
青崖左眼的红光始终亮着。那股黑气绕到三生石下方，忽然被弹开，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立刻抬腿，机关腿瞬间化作铁钳，紧紧夹住三生石。石头滚烫，表面蒸腾着白气，却不再下沉。
薛明蕙向前迈了一步。
鞋陷进泥里，裙摆沾了湿意，她浑然未觉。目光死死盯着石头上的文字——那些字迹蜿蜒扭曲，如同虫蚁爬行，她看不懂，却清楚知道：唯有以血为引，才能解开。
她咬破指尖，鲜血滴入手心。抬手在空中描画那些符号，可记忆模糊，怎么也画不全。她闭上眼，开始回想——第九世，火场中，谢珩将她推出屋外，自己却被坍塌的房梁砸中；第八世，他饮下毒酒，笑着说“不苦”；第六世，他冲入敌营，背上插着三支箭，回头对她一笑。
胸口猛地一痛。
一口鲜血喷出，落在手帕上。血迹散开，竟与梦中御花园石桌上所见图案完全重合。她睁开眼，将手帕按在三生石上。
一道光闪过。
石上文字逐一亮起，最终连成一句话：以情为刃，以魂为祭，永世不灭之法需献祭至爱。
石头裂开一道细缝，内里浮现出一个名字——耶律弘。
薛明蕙怔住了。
北狄王的名字怎会出现在此？她记得轮回镜前，谢珩体内魔种暴动，阎王曾言，每一世分离皆因魔种作祟。可这石头却指向另一个真相——有人借魔种之名，布下骗局。
她低头望向手中的玉佩。
这是谢珩五年前给她的，断口早已磨得光滑。她一直贴身携带，每次咳血后便按在额上，凉意能稍稍压住疼痛。如今药尽封破，她再也无法依靠这些支撑下去。
谢珩上前一步。
声音沙哑：“让我去。”
颈间的红纹仍未消退，隐隐蠕动。他站得不稳，扶了下石壁才勉强站直。“我本就不该活到现在。每一世我都该死在你前面，可我每次都做不到。若必须有人离去，那就该是我。”
薛明蕙没有说话。
她轻轻摇头，继而笑了。笑得极轻。她将玉佩缓缓塞进他掌心，动作缓慢，仿佛要把什么一同交付。
“我查过古籍。”她说，“献祭之人会忘记一切——前世、今生，认识谁，爱过谁，全都消散无痕。”
谢珩的手骤然收紧。
“可如果你还活着，”她继续道，“总有一天，你会遇见熟悉的眼神，听见熟悉的声音。你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你会想，我是不是忘了谁。”
她望着他。
“那你就会去找。哪怕记不得我的名字，也会一步步走回来。”
谢珩喉头微动。
他伸手欲握她的手腕，她却已后退一步，站到了三生石前。背影映在石面之上，单薄如纸。
青崖跪在地上，机关腿卡进石缝，右臂抽出软刃。他不动，也不语，只是静静环顾四周。紫金骸骨静坐河底，黑火已熄，眼中仅余一点微光。周围的白骨伏地而卧，双手交叠胸前，似默认了终局。
薛明蕙抬起手，触碰三生石。
石头猛然震动，裂缝扩大，内部名字突变——“耶律弘”三字消失，浮现两个新字：谢珩。
她呼吸一滞。
不是北狄王，是谢珩。
原来“至爱”是他。终结十世轮回，须由他献祭自身。可方才为何先显北狄王之名？是误导？还是另有隐情？
她转头看他。
他仍握着玉佩，指节泛白。他看着她，眼神变了，不再是平静，而是骤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早知道？”他问。
她未点头，也未摇头。
她将手收回袖中，指尖轻触荷包——里面空空如也，药粉早已焚尽。她不能再靠药物压制病痛，也无法借血纹窥探未来。这一回，她只能亲自抉择。
“我不是为了让你恨我。”谢珩低声说，“我是怕你记得我。若记得会疼，不如忘了也好。”
“可我偏偏记得。”她接道，“记得你每一次倒下，记得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这一世，我不许你再替我赴死。”
“那你以为我能眼睁睁看你进去？”他上前一步，脚下一滑，膝盖磕在冰上也不顾，抬头直视她，“你知道后果吗？你进去，便会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你会变成另一个人，而我还得活着，看着你从我身边走过，却不识我。”
“那就看着。”她说，“看着我忘记你，看着我走过你身边不回头。你能忍，我也能忍。但我不能忍你一次次为我而死。”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问我为何不肯放你走？因为我舍不得。你也一样。你说要斩断因果，可哪一世真正放手了？第九世你推开我，第八世你喝毒酒，第六世你冲进敌营……你明明有机会活下来，却每次都选最决绝的路。”
“所以这次，换我来选。”
她转身面对三生石，一手按上裂缝。
石头再度震颤，裂缝迸发出一道强光，照在她脸上。她闭上眼，耳边响起无数声音——幼时咳嗽的喘息，火场中他嘶喊她名字的呼喊，雪夜里他抱着她哭泣的呜咽。
光芒越来越盛。
谢珩猛然扑来，抱住她的腰往后拖。她摔倒在地，后背撞上寒冰，闷哼出声。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撑在她两侧，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不行。”他说，“我不答应。”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她推他肩膀，力气微弱。
“那就一起死。”他咬牙，“你要进去，我就跳下去。大不了魂飞魄散，谁也别想活。”
青崖开口：“主子，不可。”
他收起软刃，欲上前阻拦。薛明蕙抬手制止：“别碰他。”
她凝视谢珩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唇。动作极轻，他却浑身僵住。
“你要是敢死，”她说，“就算我忘了你，也会在梦里找你。我会梦见一个男人替我挡枪，替我喝毒酒，替我赴死。我会想知道他是谁。我会翻遍所有书卷，也要找到他。”
“所以我不会让你死。你得活着，等我来找你。”
话音落下，她用力将他推开，翻身站起，一脚踏入三生石的裂缝之中。
光芒轰然炸开。
谢珩伸手去抓，只扯下一片衣角。她的身影渐渐淡去，如同烟尘被风吹散。他跪在原地，手臂伸着，什么也没抓住。
青崖单膝跪地，机关腿固定身躯。他望着那道光，左眼不断闪烁，默默记录着一切变化。他知道，这一刻过后，有些事，再也无法回头。
薛明蕙立于光中，最后看了他一眼。
嘴唇微动，无声。
但谢珩读懂了。
那是他的名字。
光芒收拢的刹那，三生石上的名字再次变幻——“谢珩”二字消失，浮现三个字：薛明蕙。
原来真正的献祭者，从来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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