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林精巡逻队的路程漫长而沉默。
森林在脚下延伸,光影在枝叶间流转,但莱恩、艾伦和维克多都无心欣赏。遗迹那冰冷的共鸣和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艾伦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斧柄,肌肉紧绷着。维克多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快速分析的光芒。莱恩走在最前面,强迫自己将呼吸调整得平稳——他知道,接下来的会面将决定一切。
走了将近小半天,周围的森林开始变得不同。
树木越来越古老,粗壮的树干上天然的纹路如同岁月的刻痕,散发着厚重而温和的生命气息。空气里的能量更加纯净,呼吸间仿佛能尝到清泉般的甘冽。光线也变得柔和,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过滤过。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棵无法形容的巨树前。
或者说,是巨树的残骸。
它曾经可能连接着天与地,如今只剩下一截直径超过三十步的、如同小山般的断裂主干。断裂处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的、部分已经化为玉石般质地的巨大根系。整个残骸毫无腐朽之气,断裂面和根系的缝隙里生长着无数发光菌类、苔藓和寄生植物,散发着柔和多彩的微光,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如同沉入地底的星河。
巡逻队带着他们,走入一条由盘曲交错的巨大根系自然形成的拱形通道。通道内壁布满发光苔藓,空气清凉。走了约莫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位于世界树残骸根系深处的天然洞窟。
洞窟穹顶由交错的树根构成,垂落着发光的藤蔓,如同倒悬的森林。洞窟中央,七位林精长者端坐在如同天然宝座的盘曲树根上。
他们比普通林精更高大,身上的纹路复杂得像是古老的符文,散发着不同颜色的柔和微光——淡金的、银白的、深绿的、湖蓝的。仅仅是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威严。他们的眼睛不是纯粹的绿色,更像是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翡翠,深邃得看不到底。
带领他们前来的巡逻队首领,向着长者们发出一段充满敬意的、如同风吹过古老森林般的精神波动,随后退到洞窟边缘,与其他队员一同静立。
寂静笼罩着洞窟。
然后,七位长者中,那位身上微光最暗淡、却最显厚重,脸上甚至生长着如同真实根须般白色纹路的长者——他的精神波动带着树根深入大地的沉稳感——缓缓将“目光”投向莱恩。
没有声音。
但一段纯粹由图像、概念和情绪构成的洪流,直接涌入了莱恩的脑海。通过预先布置的隐秘符文,艾伦和维克多也感受到了,远在营地的莉莉则通过同步水晶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一些片段。
那信息流古老而庞大:
我们,是星灵“织梦者”留下的园丁。(图像:浩瀚星空中,无法形容的璀璨光影洒下光点,融入初生的翡翠梦境大地,化为最初的林精。)使命,是守护此地的平衡,已经七千个生长轮回。(莱恩心中快速换算:一个轮回大约相当于主世界两年。)
你们触及的,不是废墟,是“沉睡者”的躯壳。(图像:灰白石阵和银白能量池,被描绘成某种庞大存在的“休眠茧”或“静止的心脏”。)星灵离去时,将其造物封入最深沉的梦,以待未来可能的……苏醒。(概念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敬畏,漫长的守护,以及一丝……不知归期的茫然。)
关键的信息随之而来,带着清晰的警告:
仰望夜空,每个轮回,有七颗“守望星”会依序亮起。(图像:夜空中,七颗排列特殊的星辰依次闪烁。)当不应被触碰的沉眠被惊扰,守望星会短暂偏离轨迹,投来“目光”。(图像:其中一颗星辰的光芒微微转向,冰冷地俯瞰大地。)
被“注视”的后果……(一段带着恐惧残留的记忆碎片被强行塞入:大约三百轮回前,一队散发着强烈秩序与探索欲望波动的“外来者”,强行闯入一处叫“钢铁坟茔”的遗迹。守望星因此偏移了整整三十个日夜。最终,那队外来者连同他们所在的整片森林,没有被摧毁,而是……“存在”被彻底抹去。留下的,是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能量和物质痕迹的“空白”,至今仍是森林中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信息流暂停。
洞窟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艾伦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那是面对无法理解的恐怖时最原始的反应。维克多的指尖微微发凉,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力量层次的差距,而是某种根本规则的抹除。
根须智者——莱恩后来知道他被称为这个——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古老的树根穿透岩石,直接落在莱恩灵魂的层面:
你们触发的“感知涟漪”,已令一颗守望星发生偏移。它,“注意”到你们了。现在,你们的选择有二:离开,永不再归返;或者,学会在不惊扰沉眠的前提下,于此间行走。
沉重的压力几乎让莱恩窒息。存在被抹除!这比死亡更可怕,是从根源上的“消失”。星灵留下的手段,其层次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同时,林精透露的真相也解开了部分谜团,却带来了更深邃的疑问:星灵是谁?为何离去?何时归来?
他必须回应,现在。
莱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只会让情况更糟。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古老树根与发光苔藓气息的空气让他稍稍镇定。他向前一步,同时调动起自己最平和的、充满求知与尊重意味的精神意念,并辅以简单清晰的通用语词汇——他注意到,七位长者中,那位身上微光如同新生嫩叶般鲜亮的年轻林精(后来得知他叫“叶歌”),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分辨那些音节。
莱恩首先展示了一枚能量水晶,里面是莉莉预先准备的《初期探索守则》的核心图像:小心行走的脚印、轻轻触碰植物的手、绕开遗迹的路线。“我们怀有敬意而来,”他传递意念,努力让每个概念都清晰无误,“渴望理解,而非占有。”
接着,他分享了营地这些天对森林生态的观察,几种发光植物再生周期的初步猜测,以及他们对“最小影响”采集方式的思考。“我们掌握着一些关于生命循环与能量流转的知识,”他谨慎地提出,“或许,能帮助维护这片土地的平衡,作为我们在此学习与观察的……微薄回报。”他试探着伸出合作的触角,“我们希望能知晓,如何在明确的界限之内,安全地进行有限度的研习,增进对这片美丽土地的认知,同时绝不触犯古老的戒律。”
洞窟陷入了更长的寂静。
七位长者身上的微光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他们之间显然在进行着无声而迅捷的交流。那种精神层面的“低语”虽然听不见,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震颤。
艾伦紧握着斧柄,手心的汗让木柄有些湿滑。他相信莱恩,但眼前这些古老的生灵和他们守护的秘密,让他这个习惯了刀剑说话的战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他瞥了一眼维克多,后者几不可察地对他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别无选择,唯有合作。
莱恩的脑海中,通过隐秘符文传来了维克多冷静的分析:“展示价值,划定规则。这是我们唯一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次心跳,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根须智者身上的微光稳定下来。一段新的意念传来,这一次,由旁边的叶歌尝试着,用生疏但能听懂的通用语,配合简单的精神图像翻译出来:
……经过议决……给予你们……‘暂居之客’的身份。
许可活动之地:以你们现有营地为中心……半径十‘林距’(约主世界十里)。
每月……可通过叶歌……提出三个疑问。叶歌……将是联络者。
规约:若再引动一次‘注视’……契约定然废止……你们将被放逐。永远。
意念中的“放逐”二字,带着森林本身意志般的坚决,绝非简单的驱赶,更像是被整个翡翠梦境的能量场所彻底排斥、不容存身。
莱恩心中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他郑重地以意念回应,并微微躬身:“我们接受,并立誓遵守规约。”
根须智者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旁边另一位身上泛着湖蓝色微光的长老轻轻抬手,三片如同翡翠雕琢、脉络中流淌着淡金色光晕的树叶,从洞壁垂落的发光藤蔓上飘落,悬浮在莱恩面前。
佩戴此信物……可被辨识为‘暂居之客’……在划定之地……不受滋扰。 叶歌翻译道,它似乎对能使用通用语感到一丝细微的兴奋。
莱恩小心翼翼地接过三枚世界树叶信物。叶片触手温润,带着奇特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暖意。他分给艾伦一枚,自己佩戴一枚,另一枚留给营地的莉莉。
议决已定。长老们不再关注他们,仿佛真的化作了洞窟根系的一部分,沉入永恒的静默与守望之中。
巡逻队示意他们离开。
走出世界树残骸下的根系洞窟,重新沐浴在翡翠梦境那无处不在的柔和光线下,三个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带着暖意,却驱不散莱恩心头对“存在抹除”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敬畏。但星灵那近乎造物主般的力量层次,也在他灵魂深处点燃了一簇更炽热、更危险的求知火焰——那是什么样的知识?什么样的存在?
艾伦把玩着手中的树叶信物,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叶面,撇了撇嘴:“规矩比老镇长的地方法令还多……不过,总比被那些鬼星星盯着强。”他尊重集体的决定,也清楚这次是真的踢到了铁板,守规矩是唯一的活路。
维克多的声音很轻,带着惯有的分析腔调:“注意,长老们在提及‘星灵离去’时,意念深处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与迷茫。他们守护着沉睡的遗迹,等待着或许永不会归来的主人,自己也在漫长的时光中……寻找着某种意义。这或许,会成为我们未来建立更深联系的……切入点。”
当莉莉通过同步水晶得知全部经过和协议内容时,她在营地那头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能够获得古老守护者有限的认可,并建立起一条正式的沟通渠道,这比最乐观的预想还要好。她立刻开始着手,根据新划定的范围重新调整她的观察网格图。
回到营地不久,年轻的林精“叶歌”果然如约而来。它开始在营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用活着的藤蔓、发光的苔藓和柔软的气生根,耐心地搭建一个小小的、与森林完全融为一体的树屋。那将是未来的联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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