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待他说完,她才缓缓开口:“三年前的事,慕容家已按婚书所载,双倍退还聘礼,并公开致歉,保全了苏家的颜面。你离家出走,三年未归,在外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此事…在我这里,算是了结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如今你又救了婉儿,这是另一桩事。一码归一码,我苏家恩怨分明。你无需因旧事愧疚,便觉得受不起这份谢意;也无需因今日之恩,便以为能抹去旧日之过。我心里自有杆秤,孰轻孰重,分得清楚。”
这番话,理智、清醒、不偏不倚,将情与理剖得分明。慕容白听着,心中那根紧绷了三年的弦,忽然松了一些,却又涌上更复杂的情绪——她竟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将旧怨与新恩混为一谈,借此羞辱或为难他。这份通透与气度,让他更加羞愧于自己当年的轻率。
“伯母明理。”他低声说,“是我小人之心了。”
苏夫人看着他苍白却诚恳的脸,忽然问:“你这三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慕容白愣了一下。
“我听说,”苏夫人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是好奇还是审视,“你离家后,曾四处游荡,做过苦力,当过伙计,甚至…卷入过一些江湖是非。这些传闻,可有其事?”
慕容白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大部分是真的。”
“说来听听。”苏夫人端坐着,姿态依旧端庄,眼神却不再那么锐利,反倒像长辈在听晚辈讲述见闻,“我想知道,这三年,你都学到了什么。”
慕容白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不是在审问他,而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机会。
他靠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始讲述这三年。
“刚离家那会儿,身上带的银钱很快就花完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恍惚,“第一份工,是在运河码头扛麻袋。一袋米百来斤,从早扛到晚,肩膀磨破了皮,血肉粘在衣服上,晚上撕下来时,疼得龇牙咧嘴。工头克扣工钱,敢怒不敢言,因为知道离了这里,下一顿就没着落。”
“那时才明白,从前唾手可得的锦衣玉食,是多少人一辈子拼尽全力也够不着的梦。我舍弃了,便得从头来过,没人会因为你是慕容家的公子,就多给你一个铜板。”
苏夫人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后来辗转到了南边,在一个小客栈当跑堂。”慕容白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自嘲,“端茶送水,擦桌扫地,被客人呼来喝去是常事。有一次,一个醉酒的客商把整碗热汤泼在我身上,骂我手脚慢。掌柜的为了息事宁人,反而让我赔礼道歉。我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最终却还是弯下腰,说了声‘对不住’。”
“那一晚,我躺在客栈柴房冰冷的地上,看着屋顶的破洞漏进来的月光,问自己:慕容白,你后悔吗?放弃一切,就为了过这种日子?”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答案是:不后悔。因为那碗汤泼过来时,我虽然屈辱,却知道那是我该受的——我选了这条路,路上的荆棘,就得自己踏过去。这就是担当。”
苏夫人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再后来…遇到了一些事,一些人。”慕容白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见过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也见过江湖侠客路见不平。我曾为一对失去田地的老夫妇,半夜翻进县衙偷出被篡改的地契;也曾为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单枪匹马追了三十里地,从人贩子手里把人抢回来。”
他看向苏夫人,眼神清澈:“这些事,有些成了官府悬赏榜上的‘侠盗案’,有些…大概成了我‘胡作非为’的佐证。但我从不后悔。伯母,这三年我学到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一是良心——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为富贵所移,不为贫贱所屈;二是勇气——敢为自己选择的路负责,敢在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哪怕会受伤,会流血。”
他说的很平静,没有炫耀,没有煽情,只是陈述。但苏夫人却从这些简短的叙述里,看到了一个少年如何在磨难中褪去纨绔的外壳,长出坚硬的骨骼。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油灯的光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许久,苏夫人轻声问:“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慕容白怔了怔:“什么?”
“你既已想明白了这些,接下来,打算如何?”苏夫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总不能一辈子在客栈当杂役,或者…继续做那来去无踪的‘侠盗’?”
慕容白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等伤好了,我想…先回一趟家。”
苏夫人眉梢微扬。
“向父亲母亲磕头认错。”慕容白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告诉他们,当年那个任性逃跑的儿子,如今知道错了。不为求他们原谅,只是…该我担的,我得担起来。”
“不觉得丢人?”苏夫人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慕容白却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去承担自己犯下的错,有什么好丢人的?比起一辈子躲着、藏着,假装那些事没发生过,直面它,才是真正的勇气。”
苏夫人看着他,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但这赞许很快隐去,她继续问:“解决了家里,然后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问题问得意味深长。慕容白不是傻子,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在问,他对苏婉,究竟是何打算。
他的心猛地跳快了,伤口也跟着抽痛起来。这几日与苏婉相处的点滴涌上心头——她为他换药时轻柔的动作,她听他胡说八道时忍俊不禁的浅笑,她说着“我会想办法”时眼中的坚定…还有那日午后,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他不敢深究的情愫。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那些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我会努力争取”,想说“等我处理好一切,定不负她”,可现实的重重阻碍——他的身份、他的过往、他尚未完成的约定、苏家可能的态度——像一座座大山压在心头。
他看见苏夫人眼中逐渐黯淡的期待,心中一阵刺痛。
苏夫人等了片刻,见他终究没有说出那句话,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你好好养伤,这些事…不急,慢慢想。”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转身,向帘幕走去。
就在她的手指触到棉布帘的瞬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近乎嘶喊的、用尽了全部力气的声音:
“伯母!我喜欢苏婉!”
苏夫人蓦然转身。
床榻上,慕容白不知何时已撑起了上半身,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嘴角竟渗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压抑已久的炽热,更有不容错辨的真诚。
“我喜欢她!”他重复着,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血气,“不是因为婚约,不是出于愧疚,不是因为救命之恩!只是…只是喜欢她这个人!我想娶她,想和她在一起,想用往后余生护她周全、让她欢喜!”
他吼完这段话,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牵动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嘴角的血迹越来越多。
苏夫人脸色一变,快步走回床边,同时扬声喊道:“林先生!快进来!”
帘幕被猛地掀开,林安和秦月娥几乎是冲了进来——原来他们一直守在门外不远处。林安一眼看到慕容白的情形,脸色骤变,迅速上前扶住他:“你别动!躺下!”
秦月娥也赶紧上前,掏出手帕想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手却有些发抖。
慕容白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苏夫人,声音因咳嗽而断断续续,却执拗地重复:“我…我喜欢她…真的…”
“知道了!”苏夫人打断他,语气严厉,眼中却有什么东西在松动,“你先别说话!林先生,他这是…”
林安已快速检查了慕容白的伤口和脉象,眉头紧锁:“情绪太过激动,牵动了内腑旧伤,伤口也有些裂开。得重新上药包扎。”他看向慕容白,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我不是说了要静养吗?你这般折腾,是想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慕容白被他按着躺下,目光却仍追着苏夫人。
苏夫人站在床边,看着这个苍白脆弱却眼神执拗的年轻人,看着他嘴角刺目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恳求。三年来的怨气、这些日子的疑虑、对女儿未来的担忧…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涌,最终却化为一缕复杂的叹息。
她转身,对林安道:“林先生,麻烦你了。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看他。”
说完,她不再看慕容白,快步走出了后堂。帘幕落下,隔绝了里面的灯火与人声。
走出济世堂,夜风拂面,带着凉意。苏夫人站在台阶上,抬头望向夜空那弯新月,许久未动。
丫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夫人,回周府吗?”
苏夫人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嗯,回去吧。”
她走下台阶,脚步沉稳,心中那杆秤,却似乎悄悄偏了一分。
月光照在济世堂紧闭的门板上,也照在门内那个正被林安数落、却嘴角带笑的年轻人脸上。
这一夜,清水镇的许多人心事重重。而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收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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