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官道上铺展开来,将昨夜的雨水蒸发成薄薄的雾气,在田野和林间飘荡。那棵古槐树下,两个身影相对而立,风吹过,带起衣袂和发丝,也带走了些许离别在即的沉重。
苏婉站在慕容白面前,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额角因忍痛而渗出的细汗,心头那点因他突然出现而生的悸动,很快被担忧取代。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略显单薄的青衫,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走?“还有,我娘她…”苏婉眼中疑惑更深,“她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慕容白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心中那片因紧张而冻结的湖面,忽然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他努力想扯出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却因胸口闷痛而显得有些勉强,最终只化成一个简单的、带着暖意的弧度。
“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异常平和,“只是…前几天晚上,托林先生帮忙,请伯母到济世堂见了一面。”
苏婉睁大了眼睛。
“我向她郑重道了歉。”慕容白继续说道,目光坦诚,“为三年前逃婚的事。也…说了些别的。”他想起那夜苏夫人沉静倾听的模样,想起她最后那句“你好好养伤,这些事…不急,慢慢想”,心中感慨,“婉儿,我以前…错怪伯母了。她或许严厉,或许要求极高,但她真的…很讲道理。是我当年太混账,不值得她信任。”
苏婉怔怔地听着,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她没想到慕容白会主动去面对母亲,更没想到,母亲竟然真的去见了…她以为母亲对“慕容白”这个名字,只有厌恶与不齿。
“那当然了。”她下意识地反驳,语气里带着对母亲的维护,却又软了下来,“我娘她…只是太在乎我。” 说完,她看着慕容白苍白却认真的脸,心头微软,“谢谢你…还特地来送我。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走了这么远的路…”
“没事。”慕容白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躺了那么多天,骨头都快锈了,正好出来透透气。再说…”他看着她,眼中光影流动,“你来清水镇一趟,受了惊吓,吃了苦头,我若连送都不送一程,岂不太没良心?”
他说话时,气息仍有些不稳,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苏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嘀咕道:“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慕容白见状,那点熟悉的调侃心思又冒了出来。他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怎么,是不是特别感动?觉得小爷我虽然是个跑堂的,但重情重义,人品尚可?要不…苏大小姐考虑一下,以身相许?小爷我吃点亏,勉为其难…”
“你!”苏婉果然被他逗得又羞又恼,脸上飞起红霞,刚才那点伤感气氛瞬间被冲散。她瞪着他,那双含嗔带怒的眸子在晨光里格外生动,“慕容白!你一个归云客栈的跑堂伙计,想娶本小姐?简直是…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人说梦!”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又孩子气又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慕容白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胸口的伤被笑声震得隐隐作痛,他却觉得这痛里都掺着甜。
笑声在清晨的官道上飘散,惊起了不远处枝头的一只山雀。阳光又升高了些,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洒下细碎的金斑,落在两人身上。
笑过后,气氛轻松了许多,却也提醒着离别时刻的迫近。苏婉敛了笑意,望了一眼马车方向,轻声道:“我该走了。娘还在车上等着。” 她看向慕容白,眼中是真诚的关切,“你…好好养伤,别逞强。林先生的嘱咐要听,药按时喝。” 她顿了顿,补充道,“下次…等我再来清水镇,会来看你的。”
说完,她对他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开。裙摆扫过沾着露水的草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一步,两步。
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纤细而挺直,肩头的伤似乎已不影响她的仪态,只是步伐比平时稍慢些。
慕容白看着她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那夜在济世堂,对着苏夫人吼出那句话时,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而此刻,面对着即将远去的她,那份深埋心底、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日夜的情感,像潮水般汹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
“婉儿。”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颤,却清晰地穿过清晨的空气,落入了苏婉耳中。
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刻回头。
慕容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也带来了孤注一掷的力量。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看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我喜欢你。”
苏婉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了刚才的嗔笑,也没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全然的愕然,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震动。阳光照在她脸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睫毛在轻微颤抖,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什…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目光紧紧锁住慕容白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赤诚的、毫无保留的炽热,与强压着的、生怕被拒绝的忐忑。
慕容白没有停下,他的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一些,却依然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与郑重:“我说,我喜欢你。慕容白,喜欢苏婉。”
不是“白小哥”,不是“客栈杂役”,而是“慕容白”。那个背负着逃婚之名、离家三年、有着复杂过去的慕容家公子,在此时此刻,对着这个他曾辜负、又舍命相救、如今再度心动的女子,说出了最直白的心意。
苏婉听到慕容白如此直白的告白,内心深处早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只是捂住嘴,眼泪不知觉的从眼角滑落。
慕容白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凉,却极其轻柔地拭去她滑落眼角的眼泪。
感受着慕容白指尖的温暖,苏婉好几次想发出声音“可……可是……我…我们……”因为哭泣声语气断断续续并没有连贯起来。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卡顿,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问题。婚约已经解除,我身上…还有很多麻烦没解决,你母亲那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的指尖停留在她脸颊边,能感受到她肌肤的微热和轻微的颤抖。
“未来的路很难,阻碍也很多。这些我都知道。”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睛,仿佛想将自己的决心刻进去,“但是此刻,婉儿,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风停了,鸟雀也噤了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古槐树下,站在晨曦里,站在彼此交织的呼吸与目光中。
苏婉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汹涌澎湃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冲击着她。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看着他苍白的脸、额角的汗、眼中那份近乎卑微的恳求与炽热的期待。三年前的模糊记忆、西山小屋里的血色、济世堂养伤时的点滴、还有此刻他掌心那点微凉的温度…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撞得她心口发疼,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张了好几次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得不抬起手背胡乱抹去,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喘息。
慕容白的心随着她每一次的沉默和落泪,一点点沉下去。他想,或许还是太急了,或许他终究还是…不配。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想说“没关系,当我没说”,好让她不必为难。
可就在这时,苏婉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还红着,鼻尖也微红,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
然后,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抱歉…”
慕容白的心,在这一瞬间,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果然…还是不行啊。他努力想维持住脸上的表情,想说出那句准备好的“没关系”,想让她轻松地离开…
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
面前的女孩忽然踮起了脚尖。
动作很轻,很快,像一只受惊又决绝的蝶。
一个微凉柔软的东西,极轻极快地触碰了他的嘴唇。
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馨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慕容白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唇上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绪。
等他反应过来时,苏婉已经退开了。她脸上绯红一片,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眼睛躲闪着不敢看他,转身就要跑开。
“等等!”慕容白猛地回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动作有些急,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却不肯放手,“这…这算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有些变调,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狂喜与困惑,“婉儿,你…你到底…”
苏婉被他抓住,挣了一下没挣脱,也不敢回头,只侧着脸,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却又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娇蛮:“你…你笨死了!这都不懂?”
她咬了咬下唇,飞快地说:“等你…等你写信给我,或者…或者亲自来苏府找我…我再告诉你!”
说完,她用力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跑向了马车。她跑得有些踉跄,背影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小鹿,很快钻进了车厢,车帘“唰”地落下,隔绝了内外。
慕容白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
唇上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沾染着她泪水的湿意,和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一阵风吹过,古槐树叶哗哗作响,阳光斑驳跳跃。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是无声的,接着肩膀开始抖动,笑声从胸腔里溢出,带着伤口的钝痛,也带着无法言喻的、炸裂般的喜悦。
他看向马车驶离的方向,车轮碾过湿土的痕迹清晰可见,车队已经变成了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
“好。”他对着那远去的黑点,轻声却坚定地说,“等我。”
……
……
马车里,苏婉紧紧贴着车厢壁,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刚才…做了什么?
她竟然…主动亲了他?
天啊…苏婉,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如此大胆、如此不知羞耻的举动?这要是传出去…不,这根本就不能传出去!
可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小小地、雀跃地反驳:可是…他说他喜欢你。慕容白说,他喜欢苏婉。
不是戏言,不是调侃,是那么认真、那么紧张、那么赤诚的告白。
想到他刚才那副笨拙又郑重的模样,想到他为自己拭泪时微凉的指尖,想到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苏婉的心又软成了一滩水,脸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她偷偷地、极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与他相触时,那种陌生而悸动的感觉。
车厢另一侧,苏夫人依旧静静地坐着,手中捻着佛珠,目光落在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上,仿佛对车内女儿异常的反应毫无察觉。
只是,她的嘴角,不知何时,悄悄弯起了一个极淡、却极其柔和的弧度。
马车沿着官道,平稳地驶向省城的方向。
古槐树下,慕容白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胸口熟悉的钝痛提醒他该回去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车队消失的远方,转身,慢慢地、一步步地,沿着来路往回走。
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但他却觉得,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阳光正好,前路还长。
有些话,终于说出了口。
有些心意,终于得到了回应。
清水镇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属于慕容白和苏婉的篇章,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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