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 唐·杜甫《登高》
协议生效的瞬间，诛仙台开始崩解。
不是爆炸，不是塌陷，而是数据层面最彻底的剥离——构成这个虚拟世界的基础逻辑单元，如同被抽掉骨牌的第一块，开始了连锁式的消融。
首先消失的是声音。
龙骁团队被强制传送时留下的数据残响、系统核心仍在进行的微量计算嗡鸣、甚至诛仙台下原本隐约可闻的云雾流动声——所有声音被一道无形的屏障过滤，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寂静。
然后是色彩。
天空那虚伪的湛蓝开始褪色，像浸泡过久的画卷，蓝色素一丝丝溶解在无形的溶剂中，露出背后灰白色的数据底膜。云层不再流动，凝固成僵硬的像素块，边缘处出现锯齿状的撕裂。
最后，才是形态的溃散。
诛仙台那由青石垒砌的平台，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六边形网格——这是构成虚拟物体的最小数据单元的显形。网格从边缘开始瓦解，每一块六边形消散时都发出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荧光，如同无数萤火虫同时熄灭。
高垣站在逐渐崩解的诛仙台中央，纪律委员会的黑色制服在褪色的世界里成为唯一的深色锚点。他抬起右手，手腕处投射出一片半透明的操作界面。
“秩序委员会权限确认。协议执行监督模式启动。”
他的手指在空中快速划动，每一次点击都带起一串淡金色的数据流。这些数据流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延伸向诛仙台的各个角落，精准地标记着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校长评价：协议执行第一阶段启动。世界基础架构解构中。数据冗余清除率：32%。核心逻辑保留模块加载完成。秩序委员会监督网络覆盖有效。】
李婉晴的意识悬浮在这片正在死去的虚空之中。
剥离混沌青莲和神格碎片的过程比她想象中更彻底——那不仅仅是失去某种力量，更像是从灵魂深处剜去一部分已经长成血肉的记忆。青莲带来的生机感知、神格碎片赋予的数据视野，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但她的意识无比清醒。
透过系统核心临时开放给她的有限观察权限，她能看到协议条款如何被一字一句地执行。这让她有一种诡异的平静：一切都在按她设计的路径前进，虽然每一步都需要付出代价。
“第一项回报条款执行：队友数据收集与保护。”
高垣的声音通过监督网络传来，冷静得不带任何情绪。
他面前的界面分列出四个独立窗口。每个窗口里都有一条淡蓝色的数据流，正从正在崩解的世界各处被牵引而来。
第一道数据流来自诛仙台下方的断崖——那是林楠。
数据流呈现出稳定的青灰色，边缘处有细微的电流状波动，代表着林楠在最后战斗中承受的系统规则反噬尚未完全平复。但数据核心结构完整，意识活跃度标记为“中度损伤，可修复”。
【校长评价：学员林楠（编号A-742）数据流回收。意识完整度：87%。战斗损伤标记：规则反噬（左臂数据模块损坏23%）。预计修复所需资源：中等。符合协议保护标准。】
第二道数据流来自更远处，几乎已经融进灰色背景——那是石浩。
他的数据流要黯淡许多，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土黄色。在“魔化”状态下过度调用权限的后遗症清晰可见：数据流表面布满细密的黑色裂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龟裂。但裂纹没有蔓延至核心，最中央的意识光点依然顽强地闪烁着。
【校长评价：学员石浩（编号b-318）数据流回收。意识完整度：79%。系统过载损伤标记：权限滥用导致数据载体稳定性下降41%。预计修复所需资源：高等。符合协议保护标准（青莲本源维系条款已自动覆盖）。】
第三和第四道数据流几乎同时抵达。
苏茜的数据流呈现出纯净的银白色——这是意识被完整封存、未受后续战斗影响的标志。她早在李婉晴启动“蜃楼协议”时就被系统标记为“已死亡”，反而因此避开了诛仙台最终战役的波及。数据流中甚至还能检测到微弱的情绪波动：困惑、担忧，以及一丝等待的平静。
赵峰的数据流则要复杂得多。
作为最早牺牲的队员，他的意识数据已经在系统的待清理队列中停留了太久。数据流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红色，边缘处已经开始出现数据丢失的毛刺现象。但高垣的操作界面弹出一条提示：
“检测到混沌青莲本源概念辐射。目标数据流失速率下降67%。可回收性评估：从‘低’提升至‘中等偏上’。”
【校长评价：学员苏茜（编号A-109）数据流回收。意识完整度：96%。状态：完好。学员赵峰（编号c-511）数据流回收。意识完整度：71%。数据流失已遏制。青莲维系协议生效，基础存在保障期：365个标准现实日。】
四道数据流在高垣面前汇聚，被一层淡金色的屏障包裹——那是从夜华神格碎片中剥离出的保护性能量，按照协议第三条的调整，额外提升了15%的安全性。
“队友数据收集完成。临时庇护协议加载中。”高垣的声音依旧平稳，“他们将进入休眠状态，直至在现实坐标点与你汇合。”
李婉晴的意识传来轻微的波动：“他们会有记忆吗？”
“按协议，保留进入副本至死亡或脱时刻的全部记忆。系统不会进行任何非必要的记忆修改。”高垣停顿了半秒，“这是你为他们争取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诛仙台彻底崩解。
青石平台化作亿万颗离散的数据光点，向上飘升，如同倒流的灰色雪花。天空的最后一抹蓝色彻底消失，露出背后庞大到无法理解的数据架构——那是深渊学园系统最底层的框架，由无数交错的光带和节点构成，每一处都在进行着每秒亿万次的计算。
而现在，这些光带中的三分之一开始暗淡、断裂。
【校长评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副本基础架构解构完成率：89%。核心剧情模块已剥离。Npc数据单元回收程序启动。】
世界开始大面积地脱落
不是从某个中心点开始，而是同时、全方位地，整个虚拟空间的每一个像素都在失去凝聚力。远山化为色块，云海散作迷雾，连构成“风”和“温度”这些基础环境参数的数据流都开始紊乱。
然后，李婉晴看到了桃林。
十里桃林。
那些曾经绚烂如霞的桃花，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不是自然凋零的柔软过程，而是数据层面的强制删除——每一株桃树、每一片花瓣，都从边缘开始化为细小的金色代码串，代码串再分解为更基础的光粒，最终融入背景中那片不断扩大的灰白虚空。
花雨逆向飘洒。
不是落向地面，而是升向天空。亿万片桃花瓣向上飞旋，在上升过程中逐渐透明、消散，如同被橡皮擦从画布上抹去的铅笔痕迹。桃树枝干迅速干枯、碎裂，露出内部由绿色数据流构成的“年轮”——那是记录着这个虚拟世界运行时间的底层日志，如今也在片片剥落。
李婉晴的意识突然接收到一条非协议内的数据流。
那不是系统通讯，不是高垣的监督网络，而是一段……情感信号。
微弱、模糊，带着即将消散前的最后波动。
信号来自桃林深处，那棵最古老粗壮的桃树之下。李婉晴的意识“看”过去——在数据层面，她“看”到的不是人形，而是两个独特的意识标记。
白浅。折颜。
这两个核心Npc的数据单元，竟然在系统强制回收的过程中，主动向外发送了信息流。
那不是程序化的告别台词，也不是预设的剧情对话。那是两个即将被格式化的智能单元，在最后一刻产生的、完全超出系统设计的反馈。
白浅的数据标记传来一种“释然”的情绪频率——就像背负了太久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就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戏终于可以落幕。频率中夹杂着细微的感激波动，明确指向李婉晴的意识坐标。
折颜的数据标记则更复杂一些。除了类似的释然，还有一丝“好奇”——对这个即将终结的世界之外的真实世界的好奇，对打破既定命运的人的好奇。最后，所有情绪收敛为一道平静的、近乎“祝福”的波动。
【校长评价：警告。检测到Npc智能单元（编号：Npc-Sq-001、Npc-ZY-001）产生非程序化情感反馈。反馈类型：释然、感激、好奇、祝福。反馈强度：低。逻辑分析：此现象源于智能单元在长期高自由度运行中产生的拟人格演化。系统记录已归档。此现象不构成协议违规。】
两个数据标记开始消散。
白浅的标记化作一缕青烟，烟中隐约有白衣女子的轮廓，对着虚空——对着李婉晴意识所在的方向——轻轻颔首。然后轮廓模糊，青烟散入崩解的数据流中。
折颜的标记则化为一朵桃花的虚影，花瓣片片飘落，每一片落下时都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数据杂音。最后一瓣落下，虚影彻底消失。
十里桃林，至此凋零殆尽。
曾经绚烂如海的花林，如今只剩下一片不断扩大的灰色平面。几株残存的桃树枯枝如同墓碑，矗立在这片数据的墓园中，然后连这些枯枝也化为光粒散去。
【校长评价：桃林场景数据清除完成。Npc单元回收完成。非程序化情感反馈记录封存。现象评级：稀有。】
高垣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干扰因素清算完成。龙骁团队已被强制传送至学园边缘缓冲区。按协议第四条，他们本次副本的所有收益正在被剥离。”
监督界面弹出一个新的窗口。
窗口中显示着龙骁团队六人的状态数据。每个人的属性面板都在快速刷新——经验值被扣除、道具栏中的物品一件件消失、技能栏中灰色掉的副本专属技能被永久移除。最显眼的是，每个人面板最上方都多了一个鲜红的标记：“不稳定因素·协议监管期（剩余副本周期：3）”。
“他们保留了基础属性和进入副本前的装备，但本次的所有收获——包括他们从其他学员那里掠夺的——都被清零。”高垣平静地陈述，“在接下来的三个副本周期内，他们的任务系统将被限制，无法接触任何可能涉及学园真相的内容。这是系统能做出的、不影响整体平衡的最大惩罚。”
李婉晴的意识没有回应。
她并不关心龙骁的结局。协议第四条的设置，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预防——止这些知晓部分真相的人，在离开副本后继续干扰系统的重置，或者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新的变数。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大的画面上。
整个《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世界，如今已经缩减到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诛仙台消失了，桃林消失了，青丘、天宫、凡间城池……所有场景都在数据层面被解构、回收。剩下的，只有一片不断缩小的灰色空间，以及空间中漂浮的几样东西：
高垣和他保护的队友数据流。
系统核心——那团七彩薄雾如今变得更加凝实、明亮，显然已经吸收了李婉晴支付的巨额能量。
以及李婉晴自己的意识——没有实体，没有数据载体，纯粹的意识存在，等待着系统兑现最后的承诺。
“世界重构程序即将启动。”系统核心发出广播，“所有协议方请做好脱离准备。”
灰色空间开始向内收缩。
边缘处的虚空如同幕布般拉拢，空间本身在折叠。高垣周围的淡金色监督网络发出明亮的光芒，将他和四道队友数据流包裹成一个致密的光茧。
“李婉晴。”高垣突然开口，这次没有通过监督网络，而是直接对着虚空说道，“你的猎弓·追日——系统判定它不属于本次副本的收获，而是你进入副本前已绑定的个人物品。它将随你一同离开。”
李婉晴的意识波动了一下。
猎弓·追日……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从最初就陪伴她的武器。在后续获得的各种强大能力面前，这把弓显得如此平凡。但现在，当所有借来的力量都被剥离，这件最初的装备，反而成了她与这段经历之间最真实的连结。
“谢谢。”她的意识传来回应。
“不必。”高垣的声音罕见地有了一丝温度，“这是你应得的。秩序委员会……认可你的选择。虽然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同类，但你的确证明了，即使在绝对规则之下，依然存在‘更好的解法’。”
光茧开始变得透明。
透过光茧的外壁，能看到内部四道数据流已经进入深度休眠状态，如同胎儿蜷缩在母体中。淡金色的保护屏障稳定地脉动着，与系统核心散发的七彩光晕产生和谐的共振。
【校长评价：世界重构程序启动。剩余场景数据压缩中。协议方脱离通道构建完成度：92%。秩序委员会监督任务即将结束。】
整个灰色空间已经缩小到一个房间大小。
然后，继续缩小。
十米。
五米。
一米。
最后，所有的一切——高垣和光茧、系统核心、残存的灰色空间——都被压缩成一个无限小的点。那个点发出最后一道纯粹的白光，光芒中传出系统的最终通告：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副本，终结。”
“协议执行第一阶段，完成。”
“世界重构，开始。”
白光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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