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天公作美,连日阴沉的天空竟放晴了,冬日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却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映照得金碧辉煌,积雪未融的飞檐翘角也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虽不及年节那般铺张,却也透着喜庆。今日,是景和帝萧景的七岁生辰,亦是大胤朝在经历北境战事后第一个重要的宫廷庆典。
辰时初,受邀的宗室耆老、勋贵重臣便陆续奉诏入宫。他们穿着庄重的朝服或吉服,按品级序列,穿过一道道宫门,前往设宴的麟德殿。众人面上皆带着得体的笑容,相互寒暄,言谈间多是恭贺陛下圣寿、称颂皇后娘娘仁德、感念北境大捷之语,一派祥和升平景象。然而,那笑意之下,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敷衍,又有多少暗藏着别样的心思,便只有各人自己知晓了。
麟德殿内早已布置得华美堂皇。鎏金蟠龙柱下,数百张紫檀木案几排列有序,铺着明黄锦缎。御座高高在上,稍下首左右分设凤座与亲王座。殿中炭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驱散了殿外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酒馔的香气与淡淡的龙涎香。
已时正,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小皇帝萧景身着明黄小龙袍,头戴翼善冠,在沈如晦的牵领下,自后殿缓步而出。沈如晦今日未穿朝服,而是一身正红色绣金凤穿牡丹的吉服,头戴双凤衔珠冠,略施粉黛,眉目沉静,威仪天成。她将小皇帝扶上御座,自己则落座于左侧凤座。
几乎与此同时,殿外传来通传:“辅政王殿下到——”
殿内微微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只见萧珣一身玄色亲王常服,外罩墨狐裘,面色依旧带着久病的苍白,步伐却还算稳健。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御前,依礼向御座和凤座方向躬身:“臣萧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声音不高,略显沙哑。
小皇帝有些怯怯地看向沈如晦。沈如晦目光平静地落在萧珣身上,片刻,才淡淡道:“王爷免礼,入座吧。”
“谢陛下,谢娘娘。” 萧珣直起身,脸上无波无澜,走到右侧为他预留的亲王座位坐下,与沈如晦隔着御座和数丈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其间。他垂眸敛目,对周遭或明或暗的打量视若无睹。
宴席正式开始。教坊司献上雅乐歌舞,内侍宫女如流水般奉上珍馐美馔。沈如晦面带浅笑,时而为小皇帝布菜,时而与近前的几位宗室元老寒暄几句,应对得体,气氛看似融洽。
然而,淑宁宫与王府双方的核心人物,心中却都绷着一根弦。
阿檀侍立在沈如晦身侧稍后的位置,看似低眉顺目,实则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眼角的余光时刻留意着御案上每一样物品的递送,以及附近任何可疑的动静。
今日所有呈到御前的饮食,从食材采买到清洗烹制,再到传递上桌,每一个环节都由她亲自安排的心腹经手,且至少经过三道检验。李太医此刻就候在偏殿,以备不时之需。
萧珣看似平静地饮酒,偶尔动一下筷子,但影卫首领早已将探查到的、关于安王旧部异常资金流动及与某些宫中低阶宦官接触的消息,详细禀报于他。他知道,今日这麟德殿,绝非表面这般太平。沈如晦定然也有所防备,但她究竟知道多少?又会如何应对?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一场风暴,或许就在这歌舞升平中酝酿。
宴至中途,按照既定流程,该上一道寓意吉祥的“万寿羹”。这道羹汤用多种山珍海味精心熬制,是寿宴上的重头戏之一,照例需由皇帝先尝。
当两名身着青色宫衣、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抬着一只硕大的、盖着鎏金盖子的汤盅,缓缓走向御座时,殿内乐声稍歇,许多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跟随着。
阿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记得,负责传递这道羹汤的,本该是御膳房两名资历很老、身家清白的太监,但眼前这两人……面孔似乎有些生。她不着痕迹地朝沈如晦身后一名不起眼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微微颔首,手指在袖中轻轻弹动了一下。
汤盅被稳稳放在御案上。其中一名太监上前,准备揭开盖子,用银勺为皇帝盛汤。
就在这时——
“且慢。”
沈如晦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全殿的注意力。连萧珣都抬起了眼眸。
那名太监手一抖,僵在原地。
沈如晦微微一笑,目光却清冷如冰:“陛下近日有些脾胃不和,李太医嘱咐饮食需格外小心。这道万寿羹虽好,但食材繁杂,恐陛下虚不受补。”
她转向侍立在侧的阿檀,“阿檀,将本宫为陛下特备的那盏‘八珍暖胃甜露’呈上来,让陛下先用些,暖暖肠胃,再尝这羹汤不迟。”
阿檀应声:“是。”
立刻从身后一名宫女捧着的食盒中,取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盏,里面是色泽温润、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羹液。她亲自试了温度,然后小心地奉到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沈如晦,见她目光温和却坚定,便乖巧地接过玉盏,小口喝了起来。那甜露入口清甜,带着些许药材的甘香,并不难喝。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后此举何意。是真心关怀陛下身体,还是……另有玄机?那两名抬汤的太监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额角渗出细汗。
萧珣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深邃地看向御案上那盅巨大的万寿羹,又扫过那两名神态已显僵硬的太监。
小皇帝喝完甜露,沈如晦才柔声道:“陛下,现在可以尝尝万寿羹了。来,母后为你盛。”
她竟亲自起身,走到御案旁。那两名太监慌忙退开一步。沈如晦揭开汤盅的盖子,浓郁鲜美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她拿起银勺,舀了小半碗,却没有立刻递给皇帝,而是对阿檀道:“取银针来。”
阿檀早已备好,立刻递上一根特制的长银针。沈如晦将银针探入碗中羹汤,片刻取出——银针依旧光亮如初。
她又从发间取下一支寻常的银簪,再次探入——仍无异样。
殿内许多人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沈如晦却没有将碗递给皇帝,而是目光淡淡地看向那两名太监:“这汤,是你们二人负责从御膳房抬来的?”
“回……回娘娘,是……是奴才。” 其中一人声音发颤。
“一路上,可曾离开过这汤盅?可曾有旁人经手?”
“不……不曾离开,也……也无旁人经手。”
“是吗?” 沈如晦忽然将手中的汤碗递给阿檀,“阿檀,你尝尝。”
阿檀毫不犹豫,接过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仰头喝了一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只见阿檀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捂住喉咙,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身形晃了晃!
“阿檀!” 沈如晦厉声喝道。
“有毒!羹里有毒!” 阿檀嘶声道,随即弯腰干呕起来,脸色迅速变得青白!
“轰——!”
麟德殿内瞬间炸开了锅!皇帝寿宴,御前羹汤竟被下毒!这简直是滔天大罪!
“护驾!快护驾!” 司礼太监尖声叫道,殿前侍卫立刻涌上,刀剑出鞘,将御座团团护住。百官惊慌失措,有的起身后退,有的呆立当场。
萧珣猛地站起,脸上血色尽失,目光急遽扫过那两名面如死灰的太监,又看向被侍卫护在中间、小脸吓得煞白的皇帝,最后,落在了沈如晦身上。只见沈如晦虽面罩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
难道她早有预料?那阿檀……
就在这极度混乱的时刻,原本看似痛苦的阿檀,忽然停止了干呕,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脸色虽然还有些不好看,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她转身对沈如晦躬身道:“娘娘,奴婢方才饮下羹汤,初时喉间确有灼痛麻痹之感,但此刻……似乎缓和了许多,并无大碍。”
众人又是一愣。
沈如晦微微颔首,冷冽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两名已然瘫软在地的太监:“来人!将这两个狗奴才给本宫拿下!封锁麟德殿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侍卫应声如虎狼般扑上,将两名太监死死按住。
“搜他们的身!还有,立刻去御膳房,将所有经手过万寿羹的人全部控制起来!给本宫彻查!”
侍卫迅速从那两名太监身上搜出几个可疑的油纸包,以及一些金银。更令人心惊的是,从其中一人贴身处,搜出了一封密信!
沈如晦接过密信,迅速扫了一眼,脸色愈发冰寒。她将信纸展示给离得近的几位宗室重臣和枢密院大臣观看。信上字迹潦草,内容恶毒,指使他们如何在万寿羹中下毒,并约定了事后联络方式及酬金支付地点,落款虽未直接署名,却盖着一个模糊的、形似“安”字的私印!更令人震惊的是,信末还提及“已与周将军麾下某位偏将取得默契,届时京城有变,彼等自会按兵不动”!
安王!周骁将军的偏将!
殿内顿时哗然!安王虽被流放,竟还敢遥控指使弑君!还勾结边军将领!
“岂有此理!安王丧心病狂,竟敢谋害陛下!”
“周骁的部下?这……这怎么可能?!”
“必须严查!彻查到底!”
萧珣在看到那模糊的“安”字印和“周将军麾下”字样时,瞳孔骤然收缩,胸中涌起惊涛骇浪!
萧玮这个疯子!他竟然真敢!而且,竟然还试图将周骁的人拖下水!是想嫁祸?还是确有其事?
沈如晦将密信收起,声音带着凛然杀气,响彻大殿:“众卿都看到了!安王萧玮,流放而不思悔改,竟敢遥控旧部,勾结宫人,于陛下寿宴投毒弑君!更试图染指边军,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她目光如电,扫过殿内那些脸色发白、眼神闪烁的宗室成员,尤其是那几个曾被贬黜出京的子弟:“此案关系重大,绝非区区两个太监所能为!传本宫旨意:即刻查封所有与安王府有旧之产业商铺;羁押所有曾与安王过从甚密、近期有异常举动之宗室子弟及官员;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揪出所有同党,一个不留!”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萧珣,补充道:“至于信中所涉边军将领……本宫相信周骁将军忠君体国,但为公正计,亦需配合调查。即日起,周骁所部驻地,无军机处与本宫联合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涉案偏将,立即锁拿进京!”
命令一道道发出,雷厉风行。麟德殿内的喜庆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肃杀与恐慌。侍卫迅速控制了现场,开始按名单带人。
萧珣站在原地,看着沈如晦指挥若定、掌控全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果然早有防备,不仅化解了毒杀,更借此机会将安王余党一网打尽,甚至可能进一步清洗宗室,震慑边军……这一局,她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而自己……若非沈如晦早有准备,今日皇帝一旦出事,自己这个“失势被软禁”的亲王,恐怕百口莫辩,第一时间就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他感到一阵后怕,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笼罩。沈如晦最后那道关于边军的命令……是真的只为查案,还是借机进一步收紧对周骁所部的控制?
一名侍卫匆匆上前,对沈如晦低声禀报了几句。沈如晦微微颔首,目光再次看向萧珣,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淡漠,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今日之变,虽赖陛下洪福,祖宗庇佑,得以化险为夷,然其凶险,诸位有目共睹。国本动摇,只在瞬息之间。望诸卿以此事为鉴,同心戮力,共保社稷安宁。”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转冷:“至于辅政王……王爷今日受惊了。还请回府好生休养,近期京城恐不太平,无旨,切勿随意走动。”
依旧是软禁,甚至可能更严。
萧珣嘴角扯动了一下,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躬身一礼:“臣……遵旨。” 声音干涩。
他转身,在侍卫“护送”下,默然离开麟德殿。身后,是依旧混乱而肃杀的场面,是沈如晦挺直的背影,是小皇帝惊恐未定的眼神。
冬日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他离去的路径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一场精心策划的弑君阴谋,在沈如晦的将计就计下,顷刻间土崩瓦解,反而成了她清除异己、巩固权柄的利器。安王余党被连根拔起,宗室势力再遭重创,边军也面临新一轮的整肃。
然而,毒箭虽被挡下,但暗处的敌人,真的只有安王吗?那封信中提及的“周将军麾下”,是确有其事,还是离间之计?萧珣的彻底沉默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麟德殿外的寒风,依旧凛冽。这宫闱深处的权力博弈,在短暂的惊涛骇浪后,似乎进入了更深的、暗流涌动的僵持。但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事,沈如晦的威望与权柄,已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暗处的较量,远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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