筲箕湾的夜晚,
“合兴船厂”的轮廓在昏黄的码头灯光下显得庞大而沉默,几艘待修的渔船和小货轮像巨兽的骨架,静静躺在船坞或泊位上。
夜班工人的敲打声和吆喝声零星响起,反而衬得这海边一隅愈发深沉。
张宗兴在阿明的陪同下,如同两个晚归的船工,悄无声息地绕过堆满废旧缆绳和木料的空地,来到船厂后方一间不起眼的铁皮仓库。
仓库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门口悬着一盏不起眼的旧马灯,灯罩却刻意换成了显眼的红色。
两人对视一眼,阿明留在门外阴影处警戒。张宗兴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仓库里堆着些杂物,空气闷浊。
一盏防风煤油灯放在角落的木箱上,
灯旁站着一个人,正是前次在集古斋见过的老周。
他今晚换了身码头工人的粗布短打,脸上也抹了些油污,但那双平静而锐利的眼睛在灯光下依然醒目。
“张先生,准时。”老周微微颔首,没有客套,指了指木箱旁两个倒扣的油桶,
“条件简陋,将就坐。”
张宗兴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周先生,深夜相邀,不知有何指教?”
老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扁铁盒,打开,里面是粗糙的烟丝和裁好的纸条。
他熟练地卷了一支烟,递给张宗兴:“来一支?提提神。”
张宗兴摆摆手:“谢了,不抽。”
老周自己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升腾。
“指教谈不上。只是上次匆匆一晤,未尽之言颇多。
眼下局势,张先生想必也深感如履薄冰。
我们长话短说——你们在上海揭露日军细菌战阴谋,护送少帅手谕南下,在香港又挫败了医院投毒计划,这些事,我们都清楚。
你们是真正抗日的热血志士,这点毋庸置疑。”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清楚”二字,却让张宗兴心中微震。
延安方面在香港的情报网,看来比预想的要深。
“但是,”老周话锋一转,目光透过烟雾看向张宗兴,
“抗日是民族大义,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做的事情。难的是,抗日的路,具体怎么走?跟着谁走?走到哪里去?”
他弹了弹烟灰:“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喊着‘攘外必先安内’,对日本步步退让,对内的镇压和清洗却从未手软。”
“少帅兵谏,一片赤诚,换来的是什么?是囚禁。”
“你们在上海、在香港,军统和日本人联手对付你们,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抗战’?跟着这样的政府、这样的路线,能有出路吗?”
张宗兴沉默着。这些问题,也正是他内心深处反复思量,与苏婉清讨论时触及的困惑。
“我们那边,”老周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也难。红军长征刚到陕北,人困马乏,地盘小,武器差,外面有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围着,日本人也在虎视眈眈。说句实话,日子比你们现在可能还要艰苦。”
“但我们坚信一点:抗日要想胜利,必须发动最广大的老百姓,必须走一条和旧式军队、旧式政权完全不同的新路。”
“这条路,不是少数官僚和军阀争权夺利的路,而是千千万万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为了生存、为了不做亡国奴而自己拿起武器、自己管理自己的路。”
他顿了顿,看着张宗兴:
“张先生,你见过底层百姓真正的苦难,也用过江湖手段,带过兄弟。你应该明白,光靠义气,靠少数人的智勇,改变不了大局。”
“在上海,你们可以叱咤风云,但最终还是要被迫离开。”
“在香港,你们可以暂时躲避,但毛人凤、日本人会放过你们吗?‘江上客’的文章可以唤醒一些人,但能挡住敌人的刺刀和毒气吗?”
这番话,尖锐而现实,撕开了张宗兴一直不愿完全面对的困境。
他凭借穿越者的先知和个人的能力,可以一次次化解危机,甚至可以小范围地改变一些事情。
但面对整个时代倾覆的洪流,个人的力量确实如螳臂当车。
“周先生的意思是,”张宗兴缓缓开口,“我们应该放弃现在的一切,去陕北?”
“不。”老周出乎意料地摇头,
“去陕北,是一条路,但未必是适合你们所有人的路。那里条件艰苦,斗争形势复杂,你们这群在上海滩、在香港有过复杂经历的人,骤然过去,未必能适应,也未必能完全被信任。更重要的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香港,有香港独特的价值。这里是情报的汇集地,是物资的中转站,是面向海外华侨和国际社会的窗口。”
“你们在这里已经打下了一些基础,有杜月笙、司徒美堂这样的关系,有‘振华商行’的掩护,有‘江上客’这样的发声渠道。”
“这些,如果运用得当,其作用可能比多几杆枪、多几个人去陕北更大。”
张宗兴心中一动,隐约抓住了老周话中的方向。
“我们需要你们留在香港。”老周明确道,
“不是作为我们的下属或外围,而是作为志同道合的盟友,作为一条独特而重要的战线。你们可以提供我们难以获取的,关于日军动向、国际反应、国民党内部特别是情报系统动态的准确情报。”
“可以通过你们的商业网络和江湖关系,协助转运一些敏感的人员和物资。可以继续以‘江上客’和其他方式,在香港和海外发出真实的声音,揭露日寇暴行和妥协投降的阴谋,争取侨胞和国际同情。”
“当然,这很危险。军统、日本人都会死死盯着你们。你们的商业活动可能会受到打压,人身安全时刻受到威胁。这需要极高的智慧、勇气和牺牲精神。”老周的目光直视张宗兴,
“这条路,不是坦途,可能比去前线直面枪炮更考验人。它要求你们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在灯红酒绿的伪装下,进行无声而残酷的战斗。”
仓库里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海浪隐约的拍岸声。张宗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周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抽着烟。他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抉择,关乎这个小小团队未来的命运,也关乎他们每个人的生死。
良久,张宗兴抬起头,眼中恢复了清明和决断:“周先生,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留在香港,发挥独特作用,成为你们在南方的一个重要支点。但是,有几个问题。”
“请讲。”
“第一,我们需要更及时、更准确的情报支持,尤其是关于日军大战略动向和军统在香港及华南的详细部署。不能让我们在黑暗中盲目摸索。”
“可以。我们会建立一条更安全、更高效的单向或双向联络渠道,传递经过筛选和分析的重要情报。”
“第二,我们的人员和物资安全需要保障。特别是容姑娘,她是‘江上客’,也是我们最重要的保护对象。她必须绝对安全。”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协助。在大屿山或其他更隐蔽的地点,可以提供更稳妥的安置方案和应急撤离路线。必要时候,也可以考虑将她转移到更安全的后方。”
“第三,”张宗兴顿了顿,
“如果我们同意合作,我们内部的行动决策权,必须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可以听取你们的建议,协调行动,但不能变成单纯的执行者。我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我必须对他们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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