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是自然。我们是合作,不是收编。”
“尊重你们的独立性和主动性,是合作的基础。我们提供情报、建议和必要的支援,具体如何行动,由你们根据实际情况判断。”
“只有一个底线——抗日救国,不损害人民利益。”
张宗兴点了点头。这个条件,他可以接受。
“那么,合作的具体方式……”老周从怀里又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油纸,上面用极细的笔写满了密码般的符号和几个香港的地名、商号名称,
“这是新的联络方式和几个备用安全点。记熟后毁掉。以后除非极端情况,我们尽量不直接见面。情报和指令,会通过指定渠道传递。”
张宗兴接过,快速而仔细地看了一遍,将内容牢记于心。然后,他将油纸凑近煤油灯,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最后一个问题,周先生,”张宗兴看着火光熄灭,轻声问,“你们……真的相信能赢吗?面对日本这样的强敌,面对国内外的重重困难。”
老周将烟头在地上按灭,站起身,走到仓库那扇唯一的小窗边,望向外面漆黑的海面。远处,有渔火明明灭灭。
“相信?”他喃喃道,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回答,“光靠‘相信’是打不赢仗的。我们靠的是对这片土地上亿万普通人生存意志的了解,靠的是找到了一条能把这种意志组织起来、发挥出来的道路。”
“这条路很难,会走弯路,会付出巨大牺牲。但你看这海上的渔火——”
他指着窗外:“每一盏光都很微弱,随时可能被风浪扑灭。但只要它们还在亮着,还在朝着鱼群的方向移动,就说明还有人在坚持,在为了活下去而努力。”
“千千万万这样的微光汇聚起来,就能照亮夜海,就能找到方向。”
“我们要做的,不是自己变成最亮的那盏灯,而是去发现、去连接、去守护这些微光,让它们不至于被黑暗吞噬,并且最终汇聚成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转过身,看着张宗兴:“张先生,你们现在,就是这样一盏比较亮、也比较显眼的‘灯’。军统和日本人想吹灭你们。”
“而我们,希望你们能亮得更久,也能照亮和吸引更多的‘微光’。这,或许就是我们合作的意义。”
张宗兴默然。
老周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许诺,却有一种扎根于泥土与现实的强大力量。这力量不同于他以往所依赖的个人机变和江湖义气,而是一种更宏大、更坚韧的关于人民和道路的信念。
他也站起身,向老周伸出手:
“我明白了。合作之事,我会和我的兄弟们商议。但在我个人而言,我愿意沿着这条新的路,试着走下去。”
老周用力握住他的手,手掌粗糙而温暖:“前路艰险,望多保重。具体的协助和情报,会很快通过新渠道送到。保重!”
没有更多的寒暄,老周压低帽檐,如同一个真正的晚班工人,悄无声息地拉开仓库门,融入外面船厂的阴影和噪音中,转眼消失不见。
张宗兴又在仓库里静立了片刻,消化着今晚这场简短却意义重大的对话。
肩膀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但心中某个彷徨的部分,却仿佛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基石。
他吹灭煤油灯,走出仓库。阿明从暗处闪出,投来询问的目光。
“回去。”张宗兴低声道,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在码头的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也需要和大家商量商量。”
海风更大了,带着雨前的湿润,吹动他的衣襟。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霓虹依旧璀璨,勾勒出一个繁华而虚幻的梦境。
而在这梦境的边缘,在锈蚀的船厂和漆黑的海湾之间,一些关乎未来道路的星火,刚刚被悄然点燃,虽然微弱,却执着地对抗着沉沉的夜色。
真正的斗争,将以一种更深刻、更复杂的方式,继续在这座孤岛上演。
而他们,已然做出了选择。
夜深了,筲箕湾的海风穿过铁皮仓库的缝隙,
发出呜呜的低吟,像远方旷野上无数未能安息的魂灵在呜咽。
煤油灯已经熄了,仓库里只剩下近乎凝固的黑暗,还有木料与铁锈混杂的、潮湿的气味。
阿明在外面守着,张宗兴独自坐在倒扣的油桶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未动。
方才与老周对话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在这片黑暗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一字一字重新砸落在他心上。
“千千万万这样的微光汇聚起来……”
他闭上眼睛,眼前却不是老周描述的海上渔火,而是数月前上海闸北燃烧的天空,是十六铺码头混乱中踩碎的眼镜,
是香港医院病房外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是苏婉清在灯下蹙眉疾书时,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
这些画面碎片般飞旋,最后定格在今晚老周那双平静而锐利的眼睛深处——那里没有江湖的狡黠,没有政客的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磨刀石般的、沉静的笃定。
这种笃定,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撼动。
他曾以为,自己凭借穿越者的视野和乱世练就的身手,总能于夹缝中挣得一线生机,护住所爱之人,做些无愧于心的事。
哪怕是与杜月笙周旋,与军统博弈,甚至直面日寇的阴谋,他都带着一种近乎“玩家”的心态,总觉得自己握着旁人没有的底牌。
可老周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他这层不自觉的优越与侥幸。
“光靠义气,靠少数人的智勇,改变不了大局。”
是的,他救不了所有人。在上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街巷沦陷;
对于少帅,他只能传递一封手谕,却改变不了其被囚禁的后半生;即便是此刻在香港,毛人凤的阴影,日本特务的触角,也从未真正远离。
个人的勇力与机变,在这席卷整个民族、整个时代的滔天巨浪面前,不过是溅起的一点水花,转眼就被吞噬。
那么,老周指出的路呢?
留在香港,成为一盏“比较亮、也比较显眼”的灯,去连接、守护那些更微弱的“光”?这听起来,似乎是将他从一个“冲锋者”的角色,变成了一个更复杂、更隐蔽的“枢纽”或“节点”。
风险并未减少,甚至因身处敌腹而更加诡异莫测,但意义似乎不同了。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或局部的抗争,而是被纳入了一个更庞大的、关于“道路”的叙事。
他摊开手掌,在绝对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感觉到,有无形的线,正从这间破败的仓库蔓延出去,连接着陕北贫瘠的黄土,连接着华北燃烧的村庄,连接着无数他不知道名字、却在为一口活气而挣扎的普通人。
而他,张宗兴,一个从另一个时空坠入此地的灵魂,一个曾是上海滩冒险家的男人,如今却要成为这无形网络中的一环。
荒谬吗?或许。但在这深沉的夜色里,在这被遗忘的船厂角落,这种“连接”的感觉,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底的孤独与漂泊感。
那是一种脚终于触碰到某种坚硬河床的感觉,尽管那河床布满棱角,冰冷刺骨。
他想到了陈家大宅里的明争暗斗,想到了股票市场里的风云起伏,那些曾让他耗费心力的“事业”,此刻在民族存亡与道路抉择的宏大命题前,显得如此苍白而琐碎。
他也想到了容嘉盛,那位以笔为枪的“江上客”,她的坚持,她的理想主义,此刻似乎也在这条被指明的、更接地气也更残酷的道路上,找到了某种坚实的依托——不再是孤悬的呐喊,而是系统斗争中的一个有机部分。
保护她,让她那支笔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成了他此刻心中异常清晰而具体的责任之一。这不只是对朋友的义气,更是对那“微光”的守护。
窗外的海浪声似乎大了些,哗——哗——,像一声声沉重而规律的呼吸。
这呼吸属于大海,属于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也属于那些在黑暗中依然睁着眼睛,寻找出路的人们。
张宗兴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那气息在寒冷的仓库里化作一团短暂的白雾,旋即消散。他心中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疑虑和谨慎依然存在,
——老周背后的组织,其内部是否真如所言?未来的合作中,界限与风险如何把控?这一切都需要他与苏婉清、与阿明、与所有核心的兄弟们仔细推敲。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他不再仅仅是在“躲避”或“反击”,而是在“选择”一条路。
这条路的前方,必然有更多的迷雾、陷阱与牺牲,但它的尽头,指向的是一个清晰的目标:
不只是生存,更是胜利;
不只是个人的或小团体的周全,更是那“千千万万微光”汇聚成的、可以照亮夜海的光明。
他站起身,骨头因为久坐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推开仓库的门,带着咸腥味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阿明无声地靠近。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霓虹依旧没心没肺地闪烁着,营造着不夜城的幻梦。
“走吧。”张宗兴低声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后的沉稳力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吞没了方才那场重要对话的漆黑仓库,然后转身,迈步走入筲箕湾更深沉的夜色中。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
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脚下的路,似乎也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以及他们这个小小团队的命运,已经与那片遥远而艰苦的黄土高原,与这个民族最深沉的渴望和抗争,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这联系,看不见,摸不着,却比铁链更牢固,比这海湾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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