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时间仿佛凝固。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林向阳年轻却凝重的脸庞上跳跃,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与竭力维持的平静一同映照出来,交织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
他手中那本灰色封皮的笔记本,此刻重若千钧。
“盾”!
这个如同幽灵般纠缠不休的标记,再次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闯入他本就危机四伏的生活。
“锋芒过露,危墙难久立。”
这是在明确指摘他区展览会上的成功,将他此刻岌岌可危的处境一语道破。
调查组的盘问、王主任的刁难、马科长的敌意,乃至眼镜男背后组织的窥伺,都印证着这七个字的分量。他这堵“墙”,确实已在风雨飘摇之中。
“欲窥‘铁牛’之秘,先解‘备件’之困。”
这句话则像是一把钥匙,指向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却又将他引入更深的迷雾。
“铁牛”无疑是指家中那台废旧柴油机,这是他最初被钱叔和“生产设备革新办公室”盯上的根源。
而“备件之困”……是指柴油机本身缺失的关键零部件?
还是另有所指,是某种隐喻?
这个“盾”,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们似乎对自己的动向、困境乃至隐藏的秘密都了如指掌。
此次留下笔记,是善意提醒,指出一条潜在的出路?
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想借此引导他走向某个未知的深渊?
敌友难辨,意图莫测。
林向阳缓缓合上笔记本,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不能慌,更不能乱。
在局势未明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没有放回暗格——那里已不再绝对安全——而是另寻了一个更为隐蔽、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缝隙藏匿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煤油灯,在地窖的黑暗中静坐了片刻,让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慢慢平复。
直到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异响,他才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回到地面,回到弟妹们沉睡的屋内。
炕上,晓梅和晓雨依偎在一起,呼吸均匀,卫国则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们恬静的睡颜,是这冰冷暗夜中唯一的暖源,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他必须更加谨慎,如同在雷区中行走,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次日清晨,林向阳依旧按时起床,仿佛昨夜地窖中的惊变从未发生。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静。
“大哥,昨天……那些人,真的没事了吗?”
吃早饭时,晓梅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眼里满是担忧。
卫国也停下了扒拉粥碗的动作,紧张地看着他。
“没事了,”林向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揉了揉晓梅的头发,“就是例行问话,了解项目情况。大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别担心。”他不能将真实的压力传递给弟妹,他们是他的软肋,必须被妥善保护在相对单纯的环境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不过,经过这次,我们也得更加小心。以后在外面,任何人问起大哥的事,问起咱们家的事,或者打听咱们在看什么书、画什么图,都要说不清楚,不知道。记住了吗?”
三个孩子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似懂非懂,但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家庭的向心力在这一刻凝聚,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兄妹间流淌。
送走弟妹上学后,林向阳并没有立刻前往学校。
他需要时间来处理那份调查组要求的“书面说明材料”。
这不仅仅是一份情况说明,更可能是一份会被存档、随时可能被拿出来审视的“证据”,必须字斟句酌,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铺开纸张,凝神构思。
关于数据来源,他决定如实(但有所选择地)描述土法测试的过程,强调其简陋但力求公平,并再次提及测试记录的存在和街道办的知情,将“科学性不足”的弱点,转化为“条件所限、尽力而为”的无奈与诚恳。
关于技术来源,他再次强化“自学成才”的人设。
他详细列举了父母留下的几本基础机械、数学旧书的书名(都是真实存在且内容普通的),描述了在区图书馆借阅的相关科普读物,并重点突出了从废品站获取“零星、残缺、过期”技术资料的艰辛与偶然性。
他将“高效民用增热回流装置”的灵感,明确归结为在一本“破损严重、刊号模糊、疑似解放前出版的《科学画报》”上看到的“简易锅炉烟道示意图”的启发,并将具体结构的设计,归功于自己“反复试错、不断改进”。
他刻意避免使用任何可能引人怀疑的专业术语,将所有技术描述都控制在初中生通过“刻苦钻研”和“大量实践”可能达到的理解范围内。
行文语气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对实践的重视,以及对自身条件有限的清醒认知,偶尔还流露出符合年龄的、对取得小小成果的欣喜。
这是一次精心的文字编织,既要回答问题,又要消除疑虑,更要塑造一个“根正苗红、勤奋好学、勇于实践”的正面少年形象。
他写得很慢,每一句都反复推敲,确保逻辑自洽,无懈可击。
直到午后,这份数页纸的材料才终于完成。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小心收好,准备下午带到学校交给王主任。
下午来到学校,气氛依旧微妙。
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复杂,敬佩与疏离并存。
林向阳对此视若无睹,径直去了教务处。
王主任接过那份材料,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嗯,放着吧。区里催得紧,我会尽快转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向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市级评选的通知正式下来了,时间定在下个月初。你那个模型,按调查组和学校的要求,必须进行升级,数据要更严谨,外观也要像样点,别到时候给学校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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