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着魂不附体的赵小虎,连滚带爬地钻过那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石缝,身后阿修罗那狂暴决绝的怒吼与气劲对撞的轰鸣,还有那易容人若有若无的注视,仿佛都被那道厚重的岩壁暂时隔绝了。
然而,另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荣安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叶。她背靠冰冷的岩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检查了一下赵小虎的状态。
少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显然还未从刚才那直面死亡的恐惧中恢复,腿上的伤也因为剧烈的奔逃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简陋的包扎。
“赵小虎!看着我!”
荣安低喝,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听着,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得继续活着!阿修罗在用命给我们争取时间,不能浪费!”
赵小虎被她眼中那近乎冷酷的坚定和声音里的力量震了一下,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牙齿打着颤,点了点头。
石缝外是一条近乎垂直向下的陡峭斜坡,一条不知废弃了多久、锈迹斑斑的铁索悬在崖壁之间,上面覆盖着冰雪,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索道下方,是深不见底、水声轰鸣越发清晰的鹰嘴涧。
这就是赵小虎说的“索道”?
看起来根本承受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荣安迅速评估风险。返回绝无可能,前方索道危险,但也许是唯一的生路。她解下腰间备用的、浸过桐油的特制绳索,皇城司出品,兼具强度与一定防火性,快速将赵小虎与自己面对面绑在一起,打了个复杂但牢固的结。
“抱紧我,闭上眼睛,别往下看。”
荣安命令道,不等赵小虎反应,她已经抓住了那冰冷刺骨、滑不留手的铁索,双脚在覆盖冰雪的崖壁上寻找着微不足道的着力点,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重量和希望都寄托在这条看似脆弱的通道上,开始向下滑降。
铁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冰雪簌簌落下。身下是翻滚着白沫、水声如雷的深渊,寒风如同刀子般从涧底刮上来,几乎要将人冻僵、掀飞。
荣安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双手和脚尖,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肩头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她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松懈。
赵小虎死死闭着眼,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下滑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
荣安不止一次感觉铁索的某处锈蚀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或者自己的手指因为严寒和用力过度而即将失去知觉。但最终,在几乎力竭之时,她的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铺满卵石的涧边滩地。
她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解开与赵小虎连接的绳索,双手因为长时间紧握和寒冷而布满青紫,指尖麻木。
赵小虎瘫在一旁干呕,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恐惧交织。
稍稍恢复体力,荣安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鹰嘴涧两岸是高耸的峭壁,涧水湍急冰冷,腾起蒙蒙水汽。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涧水冲刷出的一片相对平坦的乱石滩,向前方延伸,逐渐没入更加茂密阴森的针叶林。这里比上面更加寒冷,空气中水汽丰沛,呼吸间白雾浓重。
暂时安全了?
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减弱了些,但并未完全消失。
荣安眉头紧锁,这种感觉很不对劲,不是明确的视线,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物全方位“注视”着的窥伺感。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对岸峭壁、头顶天空、四周的乱石和树林阴影,甚至仔细感知空气的流动和细微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没有潜伏的人影,没有反光的镜片,没有异常的声响。
只有自然的风声、水声、以及远处林间不知名鸟兽偶尔的啼鸣。
“灵鼬”的状态也有些奇怪。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搜寻气味,反而显得有些……困惑?它不停地嗅着地面、空气,尤其是他们滑降下来的铁索方向,然后又转向北方针叶林的方向,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犹豫不定的低呜,玉白的鼻头用力抽动,似乎追踪的“信标”在这里变得混乱、淡薄,或者……出现了多个干扰源?
“你也感觉到了,是吗?”
荣安蹲下身,轻轻抚摸“灵鼬”的头,低声道。猎犬的感知往往比人类更敏锐,尤其是对恶意和异常的觉察。
没有时间深究这诡异的被窥伺感。
荣安压下心头的不安,继续追踪李畴。
她先让赵小虎服下另一颗稳定伤势、驱寒的丹药,自己则吞下一颗激发潜力但事后会有副作用的“行军丸”,短暂驱散身体的疲惫和伤痛。然后,她以鹰嘴涧滩地为起点,开始了极其细致、专业的痕迹勘察。
这一次,她不再仅仅依赖“灵鼬”的嗅觉。她调动了原身“血罗刹”以及自己现代特工所有的追踪知识和经验,结合对李畴个人习惯、皇城司内部紧急联络方式的了解,进行地毯式搜索。
滩地上脚印杂乱,有动物的,也有近期人类的。
荣安仔细分辨,很快锁定了几组相对清晰、朝向北方针叶林的靴印。靴印尺寸、花纹……与之前迷障林中发现的、疑似押解人员的特殊靴印有相似之处,但似乎……更从容?
步幅均匀,深浅一致,没有拖曳、挣扎或急促奔跑的迹象。
更奇怪的是,在这些靴印附近,她找不到属于李畴的、她所熟悉的、带有特定磨损特征的靴印。
滩地乱石众多,若有强行拖拽或反抗,极易留下痕迹,如刮擦的布条、挣扎时踢动的碎石、甚至血迹。
她检查了所有可疑区域,一无所获。地面没有凌乱的拖痕,石头上没有新鲜的剧烈摩擦印记,空气中也没有残留的血腥气。
皇城司紧急记号是她重点寻找的。
李畴身为皇城司的人,精通各种秘密联络方式。在被非自愿带走的情况下,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只有内部人员才能识别的暗记,指示方向、警告或传递信息。比如特定形状的碎石摆放、树皮上隐秘的刻痕、被折断枝条的特殊角度等等。
荣安以鹰嘴涧为中心,向外辐射搜索了相当大一片区域,检查了每一棵可能留下标记的树干、每一处显眼的岩石……结果,同样空空如也。没有李畴留下的任何暗号。
被挟持者有时会故意丢弃随身小物件作为路标。李畴身上应该有不少独特的东西。荣安连滩地碎石缝和附近灌木丛都翻查了,除了些枯枝败叶和动物骸骨,什么也没有。
“灵鼬”似乎也在这里失去了明确目标。它对那几个特殊的靴印气味有反应,但并不强烈,而且显得有些犹豫,时不时会转向其他方向,比如涧水上游或下游,或者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发出困惑的呜咽。仿佛李畴的气味在这里被混淆、稀释,或者……被刻意掩盖、干扰了。
荣安立刻下了结论。
有身份不明但与迷障林伏击者可能同源的人员经过此地,向北进入针叶林,行动从容,未见胁迫痕迹。
未发现李畴同行的直接痕迹,包括脚印、挣扎、血迹。
未发现李畴留下的任何皇城司紧急暗号。
追踪犬“灵鼬”出现目标混淆现象……
一股寒意,比鹰嘴涧的寒风更加刺骨,悄然爬上荣安的脊背。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如果李畴是被强行押解至此,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以他的能力和经验,更不可能连一个暗号都留不下。
除非……他处于完全无法行动的状态,但那样的话,押解者的脚印负重应该显示异常,且“灵鼬”对李畴个人气味的追踪应该更明确,而不是混淆。
另一种可能性,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浮现,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李畴是自愿的?或者,至少,他没有受到强制约束?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又感到一阵荒谬。
叛国?偷图纸?自愿跟人走?
这和李畴的人设、背景、过往行为完全不符!
但眼前的证据……或者说,证据的缺失,又在隐隐指向这个令人不安的方向。
“大……大人?”
赵小虎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咱们……还追吗?这林子再往北,可就……真出界了。”
荣安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疑虑和那莫名的不安感。无论如何,她必须亲眼看到结果。阿修罗用命换来的这条路,不能白走。
“追。”
她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定:“你迅速回去!不必再引路。”
说着她塞了一块银锭给赵小虎。
接着:“灵鼬,锁定北方,优先追踪……人的气味。”
她暂时无法确定具体目标,只能给出模糊指令。
“灵鼬”低呜一声,似乎勉强选定了一个方向,朝着北方那片黑沉沉的针叶林小跑而去。
荣安告别赵小虎,紧随其后。
针叶林内光线更加昏暗,松柏冷杉高大笔直,地上积着厚厚的、未曾被人迹破坏的松针和积雪,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寒冷的气息。行走其间,那被窥伺的感觉似乎淡了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融入了这片古老森林本身的沉默注视之中。
她跟着“灵鼬”,在密林中穿行了大约两个时辰。
地势起伏,时而上坡,时而下坡。
沿途,她依旧没有发现李畴留下的任何记号,也没有新的打斗或挣扎痕迹。只有“灵鼬”不时迷惑地停顿,调整方向,追踪的路线并非一条直线,偶尔会有迂回,仿佛目标也在林中徘徊过。
森林逐渐稀疏,树木变得低矮。前方隐约传来更加开阔的风声,以及一种……荒芜寂寥的气息。
当荣安拨开最后一片挂满冰凌的枯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森林至此戛然而止。
前方,是一片广袤的、起伏不平的荒原。土地是冻硬了的灰褐色,夹杂着未能被白雪完全覆盖的枯草茬,在阴沉的天穹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开去。几道低矮的、早已倾颓风化、只剩下土垄轮廓的矮墙,如同大地的伤疤,蜿蜒消失在视线尽头。远处,依稀可见几座光秃秃的、呈现暗红色的土山,形态怪异,沉默地矗立在地平线上。
寒风在这里毫无阻碍地肆虐,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尘,发出凄厉的呼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冻土、荒草、衰败以及……淡淡烽烟残留的复杂气味。
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代表“大宋”的标识——没有界碑,没有堡寨,没有炊烟,没有人迹。
有的只是天地初开般的荒蛮,和两国势力此消彼长留下的、被时光逐渐磨平的战争创伤。
这里,就是宋金边境的缓冲地带,或者说,是实际控制线以外的“两不管”区域。
在更早的年代,这里或许是农田,是村落,是商道。但连年的战乱、拉锯、摩擦,以及宋廷的收缩、金人的进逼,早已将这片土地变成了生机断绝的荒原。
她记得《三朝北盟会编》中曾记载,宋金交界处,“田野荒芜,蓬蒿没人,骸骨纵横,豺狼昼嗥”,虽不尽然处处如此,但眼前这片地域的荒凉死寂,已然印证了史书描述的残酷一面。
向北望去,极目所至,依旧是苍茫的荒原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影,无法分辨哪里是辽国残余势力的范围,哪里又是金国新扩张的疆土。
向南回望,则是她刚刚走出的、作为最后一道自然屏障的连绵山林。
她,已然站在了国境线的边缘,踏入了真正意义上危机四伏、法外无序的域外之地。
“灵鼬”停在了森林与荒原的交界处,对着荒原方向,发出了短促而肯定的吠叫。目标的气味指向,明确地指向了这片荒原深处。
荣安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望着眼前这片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土地,心不断下沉。
李畴,会被带往这片荒原的何处?那窥伺感,是否就来源于这片土地本身潜伏的危机?而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救援的目标,还是一个早已精心布置好、连李畴都可能参与其中的……致命陷阱?
她握紧了冰冷的短刃和含沙射影,指节发白。
没有退路了,只能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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