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盘旋切割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荣安送别了赵小虎,现在,只剩下她,和前方荒原上那微弱的、被“灵鼬”牢牢锁定的踪迹。
荣安抚摸了一下“灵鼬”的头,低声道:“全靠你了,老伙计。”
猎犬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眼神重新变得专注,朝着一个方向,小步快跑起来。
她紧随其后,踏入这片真正的“无主之地”。
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地,混杂着沙砾和枯草根,行走起来远比林中艰难。
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慌,任何移动的物体在数里之外都可能被察觉。那如芒在背的窥伺感,在进入荒原后,似乎被这无边无际的空旷稀释了,但并未消失,反而转化成一种更加宏大、更加无形的压力,仿佛这片土地本身,这片见证了太多杀戮与背叛的荒原,正以它沉默而沧桑的方式,“注视”着每一个闯入者。
她尽量利用荒原上偶尔出现的低矮土垄、风化岩堆作为掩护,保持着警惕的潜行姿态。追踪变得异常困难,因为地面上几乎留不下清晰的痕迹,寒风很快就能抹去一切。“灵鼬”也更多依赖空气中飘散的、极其淡薄的气味分子,它的行进路线不再笔直,而是如同盲人探路般,曲折而坚定地指向荒原深处。
时间在呼啸的寒风中流逝,天色始终维持着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地面覆盖着未化的积雪,白得刺眼。几块巨大的、如同卧牛般的黑色岩石散落其间,打破了荒原单调的线条。
“灵鼬”突然停了下来,浑身的黑毛瞬间炸起,对着前方那片卧牛石区域,发出短促而激烈的狂吠!
不再是追踪时的兴奋低呜,而是充满了警告、紧张,甚至有一丝……恐惧?
荣安心头猛地一紧,手立刻按在了短刃上,身体伏低,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那片区域。
起初,她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黑石,白雪,呼啸的风。
但很快,她的目光锁定在了最大那块卧牛石的背风处。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在这灰暗荒芜的天地间,白得耀眼,也白得……格格不入。衣袂在寒风中微微拂动,却奇异地没有沾染上半点尘土或雪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其与这污浊混乱的现世隔离开来。
他的身影修长挺拔,背对着荣安来的方向,面朝更北的荒原,似乎正在极目远眺,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仅仅是一个背影,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寂寥便扑面而来。
“灵鼬”的吠叫声更加急促,甚至开始焦躁地刨动脚下的冻土。
荣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靠近。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陷阱,但“灵鼬”的反应和李畴可能在此的线索,让她必须上前确认。
距离渐渐拉近。
似乎是听到了“灵鼬”的吠叫和脚步声,那白衣人缓缓地、极其从容地转过了身。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荣安的脚步,也下意识地停住了。
纵然她心中早有猜测,当她真正看到这张脸,以如此真实、如此毫无遮掩、又如此……陌生的状态出现在眼前时,呼吸还是为之一窒。
依旧是那张脸。
最夺人心魄的眼睛。
眼型是极漂亮的凤目,眼尾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挑的弧度,这本该是顾盼风流、蕴藉多情的线条,然而,任何属于“风流”或“多情”的遐想,在触及那眼眸深处的瞬间,便如同冰雪遇烈日,消融得无影无踪。
那瞳孔的颜色极深,近乎纯然的墨黑,幽邃得仿佛两潭吞噬一切光线的古井,深不见底。没有锐利逼人的审视锋芒,也没有刻意伪装的温和善意,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广袤无垠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透出一种洞察世情、勘破虚妄后的疏离与冷漠。平静之下,是足以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与一种……仿佛不属于这个纷扰人间的、神只俯瞰尘世般的深邃。
他的脸,起伏的线条清晰而利落,为整张脸奠定了清峻的基底。鼻梁挺直如削,从山根到鼻尖的弧度完美得近乎苛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唇线清晰而薄,唇色极淡,在冰雪映衬下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直线。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并非病态,而是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在荒原暗淡的天光下,隐隐流转着一种内敛而温润的光泽,更衬得那双眼眸黑得惊心动魄。
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经过造物主最精心的雕琢,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世俗审美范畴的完美与和谐。清冷,疏离,不沾半分烟火气,如同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冰晶,又如悬于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孤月。然而,偏偏是这份极致的清冷与疏离,配合着那眼底深渊般的幽邃,又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探寻那冰封之下,是否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一如往昔的惊为天人,却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就是李畴。
卸去了所有伪装,展露出最真实、也最遥不可及一面的李畴。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荣安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慌乱,没有久别重逢绝地相遇该有的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只是在看清来人是荣安时,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漾开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微澜,像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万丈寒潭,涟漪还未扩散至表面,便已消弭于无形。
微微一怔。
仅此而已。
荣安的心脏,却因这细微到极点的“一怔”,猛地沉了下去。
她果然猜得没错。
李畴,根本没有被“劫持”,没有失去自由。
他在这里,在这荒无人烟的宋金边境缓冲地带,一袭白衣,遗世独立,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知道她会来?专门在这里等着她?
这个念头让荣安心底发寒。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合理,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晏执礼的命令、苏怜卿的救援、阿修罗的拼死断后、一路上的诡异伏击与追踪……这一切,是否都在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预料之中,甚至……掌控之下?
她看着李畴的脸,比这荒原上的积雪还要冰冷,还要缺乏生气。
只有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两人衣角和发梢的雪花。
“灵鼬”的吠叫不知何时停止了,它伏低身体,警惕地盯着李畴,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仿佛面对的并非昔日熟悉的人,而是某种无法理解、充满威胁的存在。
荣安忽然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甚至带上了一丝抱怨的腔调。
“阿六,你这跑得可够远的啊?这地方,啧啧,可真不是人待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呵出一口白气:“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这眼看天都要黑了,又冷得邪乎。我出来前可只跟崇文院告了几天假,安正字这身份虽说清闲,可架不住我这三天两头‘突发恶疾’、‘家中急事’啊。”
她故意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语气活像个斤斤计较俸禄的小官吏:“按咱大宋的规矩,我这崇文院正字,月俸统共也就十五贯,外加春冬绢各五匹,绵二十两,还有禄粟每月三石。听着不少是吧?可架不住开销大啊!请假超了时日,不光俸钱按日扣减,年底吏部考课磨勘的时候,‘勤’这一项就得记个下等!一连几年考课不佳,别说升迁无望,弄不好还要降等、罚俸,甚至罢黜!我这辛辛苦苦在皇……咳,在外头风吹雨打,回去还得操心考核过不过,俸银够不够花,我容易么我?”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李畴的反应,试图从那冰封般的脸上找到一丝裂痕。
“所以啊……”
她摊了摊手,语气更加“恳切”:“咱别在这儿喝西北风了行不?赶紧跟我回去。汴京再不太平,好歹有热汤热水,有瓦片遮头。你瞧瞧你这身衣裳,好看是好看,可它挡风吗?回头冻出个好歹,太医院那帮老头子开的药,可又苦又贵!”
李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俸禄、考课、天气、衣裳,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她说的这一切,都与己无关,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琐碎噪音。
直到荣安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寒风猛烈,他才终于动了动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耳中。
那声音也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清冷,平稳,没有起伏。
“荣安,回去。”
四个字。
不是商量,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告知。
荣安的心咯噔一下,脸上的“轻松”几乎维持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一丝恼怒,决定换个策略。
“回去?你说得轻巧。”
她收起那副抱怨的模样,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司里的人说你叛国,偷了图纸给辽人。这话你信吗?我反正是不信!陇西李氏,满门忠烈,五代戍边,血染黄沙!你怎么可能叛国?这摆明了是有人构陷!”
她向前又逼近一步,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义愤填膺”:“我知道你可能有苦衷,或者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但你现在这样不声不响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境来,不是坐实了那些污蔑吗?跟我回去,咱们一起查!把那个构陷你的王八蛋揪出来!皇城司的弟兄们都信你,师父也亲自出马了,阿修罗他……”
她顿了顿,想起阿修罗断后时那决绝的背影,喉咙有些发堵:“阿修罗为了让我能追上来找你,现在还……还生死未卜!你不能让他寒心啊!”
她观察着李畴,试图从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动容。
然而,没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无波。
她咬了咬牙,继续她的“劝说”,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掏心掏肺”和“设身处地”。
“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你真有什么别的想法,觉得大宋……气数将尽……”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别国那边就更不是好去处了!辽现在被金人打得抱头鼠窜,国势日颓,朝不保夕,你去投奔他们,图什么?图他们给的官大?还是图他们那儿更冷?”
她掰着手指,开始“分析利弊”:“金人倒是势大,可那是虎狼之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辽降臣的?就算一时用得着你,等你没了利用价值,下场能好到哪里去?而且金人那边,苦寒之地,饮食粗糙,规矩还大,哪有咱汴京城十分之一的繁华舒适?你可是在汴京长大的,受得了那种罪?”
她越说越“恳切”,简直像个苦口婆心劝浪子回头的家人:“听我一句劝,别犯糊涂!有什么难处,咱们回去一起想办法!凭你的本事,凭皇城司的能耐,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背个叛国的骂名,去那蛮荒之地受罪?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风雪呼啸,将她的话语时而吹散,时而清晰地送到李畴耳边。
她说了这么多,从个人利益到家族荣誉,从同袍情谊到国家大义,从现实处境到未来展望,几乎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劝说角度,演足了一出忠心下属苦心规劝迷途上司的戏码。
然而,李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容如冰。他的目光掠过荣安那张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掠过她眼中那复杂的、真假难辨的情绪,最终,又落回到荒原北方的地平线。
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激动,说那么多话,脸上那么多表情……
都是为了他吗?
不……
沉默,如同这荒原本身,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久到荣安几乎以为李畴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淡漠,也更加……决绝。
“荣安,我再说一次,回去。”
他缓缓地转回身,重新面向北方,只留给荣安一个孤绝而疏离的白色背影。
“此地凶险,非你久留之所。今日之事,与你无关。速离。”
他的语气平静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通牒般的意味。
荣安僵立在原地,寒风灌进她的领口,冰冷刺骨。她看着那个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荒芜天地的白色身影,心中那点残存的“演戏”的兴致,彻底冷却下来。
劝说无效。
看来他是去意已决。
而且,他似乎……真的不想对她动手,所以才一再让她离开。
可是,为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是什么让他不惜背负叛国污名,抛下一切,独自来到这绝地?
荣安握着短刃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含沙射影也在随时待命。
眼下,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动摇或制服的“目标”。
眼前的李畴,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比她认知中更加深沉,更加莫测,也更加……危险……
是继续纠缠,冒着彻底激怒他、乃至生死相搏的风险?
还是……就此退去,带着满腹疑窦和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的真相,返回汴京?
她能交得了差吗?
荒原的风,吹得她眼睛生疼。
喜欢半阙河山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半阙河山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