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简陋的农舍里一天天过去,窗外的风雪时大时小,但始终未曾停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冰封。
荣安的伤势在药汤和晏执礼的照料下,恢复得比预想中快。
左臂伤口开始结痂,内腑的隐痛逐渐减轻,气力也恢复了不少。
农妇每日送来简单的饭食和热水,眼神依旧质朴热情,对这对“落难”的小夫妻照顾有加。
然而,荣安心头的焦灼却与日俱增。
汴京局势危如累卵,晏执礼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图景,足以让她心惊肉跳。皇帝重伤,太子与雍王争夺,权臣倾轧,皇城司内部不稳,再加上李畴“叛逃”这枚重磅炸弹……每拖延一天,变数就增加一分。
她身上还背着崇文院安正字的官身,失踪太久,必然引人怀疑。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信息,需要回到那个权力与阴谋的中心,去理清自己的处境,去寻找可能的出路,而不是像个真正的伤员一样,被困在这偏僻寒冷的农舍里,与世隔绝。
可晏执礼似乎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每日除了检查她的伤势、偶尔出去“打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农舍里,或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风雪出神,或拿着农舍里一本破旧的黄历随手翻看,姿态慵懒,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陪受伤妻子养病的普通农夫,打算在这里猫过整个冬天。
起初,荣安还能按捺住性子,认为这是谨慎之举,毕竟她伤势未愈,外面风声可能正紧。
但七八天过去,她已经能下地走动,基本生活无碍,晏执礼却依旧绝口不提“离开”二字,甚至当荣安试探性地问起“接下来有何打算”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一句“不急,养好伤再说”,或者干脆转移话题。
这种刻意的拖延,让荣安越来越不安。别看晏执礼清楚散漫慵懒,但他绝非优柔寡断、贪图安逸之人。
他如此反常,必然有更深的缘故。是汴京的情况已经恶化到不能回去?还是……他另有图谋,甚至可能和想……软禁她?
疑虑如同藤蔓,在心底疯狂滋长。
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晏执礼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他易容后那张平凡无奇的脸,那双深邃却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偶尔流露出的沉思与凝重……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天傍晚,农妇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野鸡汤,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后,便回了自己屋歇息。
屋内只剩下荣安和晏执礼,油灯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
荣安喝了几口汤,放下粗糙的陶碗,目光直视着坐在对面、慢条斯理挑着鸡骨的晏执礼,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质问。
“师父,我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行动无碍。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汴京到底怎么样了?你总得给我个准话。”
晏执礼动作未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伤筋动骨一百天,内伤更需静养。急什么。”
“我不急?”
荣安的声音故意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火气:“官家遇刺,京城大乱,李畴‘叛逃’闹得沸沸扬扬,皇城司内部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我身为皇城司密探,崇文院的差事也丢着不管,却在这里躲清闲?师父,这不合常理!你到底在等什么?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回汴京?”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急又锐,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她觉得自己演的入木三分。
晏执礼挑鸡骨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易容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荣安。
“你是在质问我?”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不敢。”
荣安梗着脖子,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这是她故意设计的,总比没有她什么都不做傻等着强吧?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然后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把一个连日来的憋闷、疑惑、对未知局势的恐惧,以及对晏执礼这种明显“不作为”态度的不满的伤员,演绎得恰到好处。
晏执礼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倔强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忽然,他扯了扯嘴角,那易容后显得粗糙的唇线,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看来……”
他慢悠悠地说,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你的伤,确实好得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筷子,那两根普通的木筷,如同离弦的短箭,毫无征兆地、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闪电般射向荣安的面门和胸口!
不是试探,是真正的杀招!
筷尖凝聚的内力,足以洞穿木板!
来了!
荣安等的就是这一下!
她浑身警觉戒备,她始终保持着战斗状态。几乎在晏执礼手腕微动的刹那,她已本能地向后仰倒,同时双手在桌沿猛地一撑,连人带身下的破木凳一起向后滑出!
“咄!咄!”
两根木筷擦着她的发梢和肩头飞过,深深钉入她身后的土墙,没入半截,尾端兀自震颤不休!
荣安翻身而起,背靠墙壁,呼吸急促,眼中满是震惊和怒意:“师父!”
晏执礼已经站了起来,随手将手中的鸡骨头丢回碗里,拍了拍手上的油渍,姿态依旧随意,但周身那股慵懒的气息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锐利与……兴味?
“既然有力气质问,不如让我看看,你这趟边境之行,除了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到底长进了多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缓步向荣安走来。
没有兵器,没有罡风四溢,但他每走一步,带给荣安的压力就增加一分。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者特有的、混合着血腥气的威严,与他平日里伪装出的平凡截然不同。
荣安知道,这一架不打不行了。
晏执礼显然是在用这种方式“检验”她,或者说,发泄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情绪。她咬紧牙关,将心中所有杂念抛开,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专注。
她没有退缩,反而深吸一口气,主动迎了上去!
脚下“血影步”展开,身形如鬼似魅,绕着晏执礼疾走,寻找出手时机。她没有贸然使用短刃和含沙射影,而是将晏执礼曾经教过、她自己偷学过、以及在边境生死搏杀中领悟的技巧,糅合在一起,展开了攻势!
掌风凌厉,切向晏执礼颈侧!
指法刁钻,戳向他腰间软肋!腿影如鞭,横扫下盘!
她的攻击迅捷、狠辣、多变,毫无保留,将现代格斗的简洁高效与原身武学的阴毒诡谲结合得淋漓尽致,比在边境与李畴交手时更加圆融,也更具威胁!
然而,晏执礼的应对,却让荣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仿佛能预判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掌风切至,他只是微微偏头,掌缘擦着他的皮肤掠过,带起的劲风拂动他额前碎发。她的指法戳来,他手腕一翻,五指如同铁钳般扣向她的手腕,逼得她中途变招。她的腿影扫到,他仅仅是小腿微提,脚尖在她脚踝上轻轻一点,一股巧劲传来,便让她重心微失,攻势瓦解。
他始终没有离开原地三步范围,动作幅度极小,却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或化解荣安的攻击,偶尔随手一拍、一拂、一弹,看似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和精妙到极点的内力运用,震得荣安气血翻涌,手臂酸麻。
这不是战斗,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耍与教学。
晏执礼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评估她每一招每一式的火候、缺陷和潜力。
屈辱感和不甘在荣安心头燃烧。
她知道差距很大,但没想到大到这种地步!晏执礼甚至没有认真!
久攻不下,反而被对方随手化解,震得内息不稳,她眼中戾气一闪。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打破他的节奏!
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在晏执礼一指点向她肩井穴时,看似闪避不及,硬生生用左肩受了这一指,剧痛传来,左臂瞬间酸软无力。但同时,她借着这一指的力道,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右手悄无声息地探向怀中。
那里有她之前问农妇要来、本打算清洗伤口用的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温热的水和一些她偷偷用灶灰、醋和盐简单兑成的、具有轻微腐蚀和去污效果的“土法卸妆水”!
她原本只是想制造点混乱,或者泼向对方眼睛干扰视线。但就在她旋身、陶罐脱手的刹那,晏执礼似乎因为击中她而动作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正好侧头看来!
“哗啦——”
大半罐温热浑浊的液体,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晏执礼易容后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荣安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愣住了。
晏执礼也站在原地,任由那浑浊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脖颈往下流淌,浸湿了粗布棉袄的领口。
几息之后。
晏执礼脸上那层粗糙黝黑、带着短须的易容材料,在那具有轻微腐蚀性的液体浸润下,开始微微起皱、软化、脱落!边缘处翘起,露出下面截然不同的皮肤颜色。
晏执礼抬起手,似乎想抹一下脸,但指尖触碰到那些软化脱落的边缘,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放下手,就那样站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任由脸上那层伪装的“皮”一点点变得斑驳、扭曲、脱落。
没有恼怒,没有惊慌,反而……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平静。
终于,当最后一片易容材料从他下颌处脱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时,荣安终于看清了这张一直隐藏在面具或易容之下的、属于“活阎王”晏执礼的真实面容。
呼吸,在那一刻屏住了。
果然!
就是那天在妓院里的那张脸!
五官组合出一种独一无二的、充满矛盾与吸引力的韵味。
眉骨略高,带着几分不羁的野性,衬得那双眼睛尤为特别是微微下垂的单眼皮,眼型狭长,眼尾自然下垂,本该显得慵懒甚至颓废,可偏偏那眼眸深处,蕴藏着如同万年寒潭般的深邃与迷离,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带着三分未醒的醉意,七分看透世情的疏离。瞳孔的颜色是极深的褐色,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莫测的光泽。
鼻梁高挺笔直,如同刀削斧凿,为整张脸增添了坚毅的轮廓。嘴唇的线条清晰,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即便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也仿佛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玩世不恭的笑意,带着几分痞气,几分风流,却又奇异地不显轻浮。
几缕未被束缚的墨色发丝,挣脱了简单的发带,慵懒地垂落在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颊边,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采。他穿着玄色的常服外面套着农夫的粗布袄子做掩饰,领口随意地敞开些许,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肌肤。
此刻,他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近距离地站在荣安面前。
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水渍,顺着优越的下颌线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衣领。没有了易容的粗糙,没有了面具的遮挡,这张脸清晰地暴露在空气和荣安的视线中,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混合着成熟男性沉稳魅力、危险气息、以及某种独特致命吸引力的复杂气场。既有久居上位的威仪沉淀,又有一种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却又洞悉一切的疏离感。
他就用那双微微下垂的、慵懒中透着锐利的单眼皮眼眸,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因为震惊而微微张着嘴的荣安。
眼神里没有了平日易容时刻意伪装的平凡,也没有了刚才交手时的冰冷审视,而是闪烁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直白的兴味与探究,只是……少了记忆里那些促狭戏谑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近乎严肃的认真。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荣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上竟然又有些莫名发烫。她想到了她当时中了“绮罗春”时的场景……
再看了一眼眼前这个能将杀戮与优雅、危险与魅力结合得如此浑然天成的“活阎王”。
晏执礼抬手,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水渍和易容材料碎屑,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拂去灰尘。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荣安的脸,将她那短暂的失神和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看来……”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朗,却依旧带着那股独特的、微哑的磁性:“你这趟出门,不仅身手见长,连这些……旁门左道的小玩意儿,也学了不少。”
语气听不出喜怒。
荣安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更多的是警惕:“我……我只是……”
“无妨。”
晏执礼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两人的距离反而比刚才更近了。他低头看着她,那深邃迷离的眼眸在近距离下,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能想到用这种法子破我易容,也算机变。虽然手段糙了点。”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包扎的左臂和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荣安,你确实进步很大。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荣安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她不知道晏执礼这话是褒是贬,更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我知道……”
晏执礼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却字字清晰:“你偷学了我的‘阎王帖’。虽然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但能在实战中用出来,还差点……嗯,也算不错。”
荣安心头一跳。
他果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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