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里，队伍在古战场的焦土上疾行。松软的泥土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夜风抚平，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过这片死寂之地。
林小满被柳如烟半扶着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经脉里的钝痛密密麻麻，如同有无数细针在缓慢游走。她的灵力早已枯竭，连维持基本的护体罡气都做不到，只能勉强靠着丹药残留的药力支撑。但她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怀中的储物袋，隔着布料，天罡晶冰润温凉的触感清晰可辨，像一轮被掌心焐热的残月，让她在混沌中保持着一丝清醒。
“再坚持会儿。”柳如烟压低声音，往她口中塞了枚补气丹，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微弱的暖流涌入丹田，“我们已经走出三十里，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到遗迹边缘了。”
林小满勉强咽下丹药，抬头望向队伍前方。陆清寒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夜明珠悬浮在他身侧三步处，晕开一圈朦胧的白光，照亮了脚下崎岖的路。他持剑的手稳如磐石，可林小满还是注意到，他左手捏着剑诀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是灵力透支到极致的征兆。
为了维持压制魔气的剑阵，他消耗的灵力绝不比她少，最后玉剑自爆的反震，更是实打实冲击了他的识海。
“大师兄他……”林小满刚开口，就被柳如烟轻轻按住肩膀。
“他心里有数。”柳如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攒着力气恢复，哪怕只有一丝灵力也好。这地方……从来都不安全。”
的确不安全。
尽管已经远离那道裂隙数十里，林小满仍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冰冷、粘稠，带着蚀骨的恶意，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等待着落单的猎物。
“感知倒是敏锐。”剑灵在她脑海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凝重，“有东西跟上来了，距离五里左右，速度不快，但一直在逼近。”
“是什么？”林小满在心里追问，指尖下意识攥得更紧。
“魔气聚合体，比之前那些怨魔残念凝实得多，至少有金丹级别的力量。”剑灵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不止一只。看来你们取走天罡晶，确实捅了马蜂窝。”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陆清寒举起左手，五指并拢——那是天剑宗弟子都懂的“警戒”手势。所有人瞬间屏息，拔剑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筑基期的弟子们迅速结成三才剑阵，金丹修士则各自散开，占据了周围的制高点。
夜明珠的光芒被陆清寒挥手收起，四周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月光，古战场像一口倒扣的巨锅，将所有人困在其中，连呼吸都变得压抑。
林小满闭上眼，将仅剩的一丝灵识缓缓铺开。灵力枯竭时，她的“剑心通明”反而愈发敏锐，外界的干扰被降到最低，细微的动静都能清晰捕捉——这是绝境中逼出的本能。
十丈，二十丈，五十丈……
风中夹杂着焦土的腥气和腐朽的草木味，还有一丝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高度凝聚的魔气特有的味道，闻之让人头晕目眩。
在灵识的边缘，她“看”到了三道扭曲的黑影，正从左、中、右三个方向缓缓包抄过来。它们没有固定形态，时而拉长如毒蛇吐信，时而膨胀如鼓胀的皮囊，表面流淌着油亮的黑色液体，所过之处，连坚硬的岩石都被腐蚀成灰白的粉末。
“左前方百丈，正前方百丈，右前方百丈。”林小满睁开眼，声音压得极低，“速度在加快，目标是我们的灵力波动。”
陆清寒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质疑，立刻下达指令：“秦师姐，左翼。陈长老，右翼。正前方我来。柳师妹，护住林师妹和其他弟子居中策应，不要主动出击。”
指令简洁明了，秦月和陈长老立刻带人散开，剑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如同划破夜幕的流星。
陆清寒独自一人走向正前方的黑影，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心头涌起一股冲动：“师姐，我能……”
“不能。”柳如烟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透着决绝，“你现在冲上去，不是帮忙，是给陆师兄添乱。他要分心护着你，反而会落入下风。”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清脆的剑气破空声。
那是陆清寒的剑。
即使隔着数十丈，林小满也能“听”出剑气的轨迹——一道笔直如线的冰蓝色光芒，裹挟着凛冽的寒意，精准地刺入黑影的核心。黑影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身体骤然炸开，化作漫天黑雾，可不过一瞬，那些黑雾又重新聚拢，只是体积缩小了一圈，反而比之前更加凝实。
“物理攻击没用，得用纯阳之力或者剑意破邪！”陈长老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伴随着烈火灼烧的噼啪声，他显然动用了火系法术，橘红色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那道黑影在火焰中剧烈挣扎，发出凄厉的哀嚎。
秦月那边则是另一种打法，她用的是一柄细长的刺剑，剑光细密如雨，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在黑影的能量节点上，如同拆解精密的机关，将黑影一点点“肢解”成细碎的魔气碎片。
陆清寒很快调整了战术，不再执着于一击必杀。他手腕轻抖，冰蓝色剑气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黑影困在其中，剑锋上凝结出细碎的冰晶——那不是普通的寒冰，而是用剑意凝练的“冰魄”，触碰到黑影的瞬间便轰然炸开，将魔气冻结、粉碎，再用剑气吹散，不给它重组的机会。
三处战局，三种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却都透着高阶修士对剑意的精准掌控。
林小满看得入神，连经脉的疼痛都暂时忘却了。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金丹修士战斗，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剑意的流转、灵力的运用，甚至能捕捉到他们战术变换时的思路——陆清寒的“囚”，陈长老的“焚”，秦月的“解”，三种剑意各有侧重，却殊途同归。
“看出点门道了？”剑灵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点拨的意味，“那小子用的是‘囚字诀’，先困后杀，以静制动；老东西的‘焚字诀’是属性相克，以力破巧；那个女娃子的路子更刁钻，是‘解字诀’，专找能量结构的破绽，四两拨千斤。”
“解字诀……”林小满低声重复，忽然想起古籍里的记载，“是说世间万物都由节点和脉络构成，断其节点，万物自解？”
“总算没白读那些书。”剑灵难得夸了她一句，“那女娃子的剑法还嫩，但路子走对了，假以时日，成就未必比那小子低。”
谈话间，三处战斗已接近尾声。
秦月最先解决对手，她将黑影肢解成数十块碎片，每一块都用纯阳剑气彻底净化，连一丝重组的机会都没留下；陈长老那边的火焰也渐渐熄灭，黑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只有陆清寒的对手还在顽抗，被冰魄剑气反复冻结、粉碎，却依旧凭着魔气的韧性挣扎，只是体积已经缩到只有脸盆大小。
陆清寒忽然收剑，后退半步，剑尖垂地。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了，一股无形的剑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不是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极致的“静”，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周围的魔气都变得凝滞。
黑影的动作瞬间慢了下来，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连扭动都变得艰难。
然后，陆清寒抬手，轻轻一斩。
没有华丽的剑光，没有磅礴的气势，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只有一道近乎透明的剑痕划过空气。黑影僵在原地，下一瞬，从中心开始化作最细微的尘埃，被夜风一吹，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剑意化虚……”陈长老喃喃道，苍老的脸上满是震惊，“竟然有人能在金丹期触摸到‘归墟剑意’的门槛……”
陆清寒收剑回鞘，转身走回队伍，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唇瓣甚至没了血色，但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一剑消耗的不是灵力，只是举手之劳。
“继续走。”他淡淡开口，目光扫过众人，“刚才的动静太大，可能会引来更强的东西，必须在天亮前离开遗迹。”
队伍重新出发，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分，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小满被柳如烟搀着，目光却忍不住追着陆清寒的背影。刚才那一剑的“静”，让她想起剑灵曾说过的话——剑道至极，是返璞归真，化万法为一，化一为无。陆清寒显然已经摸到了这层门槛，只是境界未到，强行施展必然代价不菲。
“那小子刚才那一剑，折损了至少三成心神修为。”剑灵的声音带着几分惋惜，“归墟剑意不是他这个境界能碰的，若非被逼到绝路，他绝不会用。”
林小满心头一沉，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天罡晶。这枚晶石带来的机缘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代价。
天色渐渐亮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黑暗像潮水般退去，古战场的全貌在晨光中缓缓显现——焦黑的土地上遍布着断裂的石碑和锈蚀的兵器残骸，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清晰，空气中的魔气也淡了几分。
“还有十里就出遗迹了！”秦月看着手中的定位罗盘，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松，“出了遗迹就能用传讯符，宗门的接应很快就到。”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精神一振，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但林小满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背后那道注视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黑暗中苏醒，缓缓抬起了头。
“前辈……”她在心里呼唤剑灵，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剑灵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那东西近了，就在三里外，速度越来越快，而且……它不是魔物。”
“不是魔物？”林小满一愣。
“是被魔气侵蚀的活物，而且修为极高。”剑灵的语气带着几分忌惮，“至少是半步化神的妖兽，这种东西，根本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半步化神！
林小满猛地抬头，脱口而出：“陆师兄！”
陆清寒立刻回头，看到她煞白的脸色，瞬间明白了什么，沉声道：“所有人，全速前进！不要回头，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停！”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不是魔物的尖啸，而是充满野性与暴戾的兽吼，声浪如实质般撞来，修为较弱的弟子当场气血翻涌，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连站都站不稳。
林小满忍不住回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晨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一只巨大的妖兽正踏碎焦土狂奔而来。它身长超过十丈，身形像一头巨型猛虎，却生着三颗头颅：中间是狰狞的虎首，左侧是狼头，右侧则是覆盖着鳞片的蛇头。浑身毛发漆黑如墨，皮下有暗红色的纹路在流动，像是熔岩在血管里奔腾，每一步落下，地面都要震颤三分。
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六只瞳孔里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目光死死锁定着队伍，准确地说，是锁定着林小满怀中的方向。
“三首魔煞虎！”陈长老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绝望，“这种妖兽不是三千年前就绝迹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月的脸色铁青，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半步化神……它的气息已经摸到化神的门槛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半步化神的妖兽，对上一群最高只有金丹后期的修士，无异于屠狗。队伍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停滞。
“分开走！”陆清寒当机立断，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秦师姐带一队向东，陈长老带一队向西，往遗迹外撤！我引开它，两个时辰后在遗迹外汇合！”
“不行！”林小满几乎是本能地反对，往前冲了一步，“你一个人去就是送死！东西是我拿的，要引开它也该我去！”
“这是命令！”陆清寒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可看向她的眼神却柔和了几分，“它的目标是天罡晶，我引着它往遗迹深处走，你们才有机会出去。”
“我不走！”林小满咬着唇，眼眶泛红，“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陆清寒看着她，晨光勾勒出他沾满尘土的侧脸，眼神复杂难辨，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丝林小满读不懂的情绪。他沉默了三息，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陆师弟！”秦月急得跺脚，“你疯了？两个人去就是白白送死！”
“放心，我有分寸。”陆清寒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迅速刻入信息扔给秦月，“两个时辰后我们没出现，立刻传讯宗门，让他们封锁整个古战场，切记不要派人进来搜救！”
说完，他一把抓住林小满的手腕，转身朝着与队伍相反的方向——遗迹更深处——疾驰而去：“走！往石林那边跑，地形复杂能拖延时间！”
三首魔煞虎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它的速度快得惊人，每一步都能跨越数十丈，转眼间就拉近了一半的距离，腥风扑面而来，带着蚀骨的魔气。
“把天罡晶给我。”陆清寒边跑边说，语气急促。
林小满一愣，立刻把储物袋递过去。陆清寒接过袋子，指尖快速结印，一股精纯的冰属性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其中，天罡晶的光芒瞬间暴涨，纯净的银白色灵韵扩散开来，暂时掩盖了原本的气息。
“它靠晶石的气息追踪，我用灵力干扰它的感知。”陆清寒解释道，脚步不停，“但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找到藏身之处。”
果然，身后的魔煞虎速度慢了一瞬，三颗头颅左右晃动，六只眼睛里满是困惑，似乎在分辨气味的方向。
两人趁机拐进一片石林——这是古战场中少有的完整地貌，数十根百丈高的巨型石柱拔地而起，柱身刻满了模糊的符文，像是远古巨人的墓碑，在晨光中投下交错的阴影。
“就在这里周旋。”陆清寒拉着林小满躲到一根石柱后，压低声音，“石林里石柱密集，它体型庞大转不开身，我们能多拖一会儿。”
林小满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灵力透支加上高速奔逃，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也翻江倒海。
“把这个吃了。”陆清寒递给她一颗通体金黄的丹药，丹香浓郁，一闻就知道是极品，“九转回灵丹，能强行催谷灵力，但副作用很大，药效过后会虚弱三天，甚至可能损伤经脉。”
林小满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丹药塞进嘴里。丹药入口即化，一股炽热的药力瞬间炸开，枯竭的经脉像是干涸的河床被洪水灌满，传来阵阵胀痛，却也让涣散的灵力迅速凝聚起来。
几乎同时，石林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地面跟着震颤，石柱上的碎石簌簌掉落——魔煞虎追进来了。
它庞大的身躯在石柱间显得格外笨拙，却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一根需要三人合抱的石柱，被它随意一撞就轰然倒塌，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陆清寒将储物袋塞回林小满怀里，握紧了剑：“我去引开它，你趁机恢复灵力，等药效完全化开……”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嘱托，有不舍，还有一丝决绝。然后，他提着剑冲了出去，冰蓝色的剑光划破烟尘，精准地斩在魔煞虎中间的虎头上。
“吼——！”
魔煞虎吃痛，三颗头颅同时转向陆清寒，六只绿眼里的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巨大的爪子带着破风声拍了过去。
战斗，一触即发。
林小满背靠着石柱，紧紧攥着怀中的天罡晶，感受着体内奔腾的灵力，还有那股几乎要撕裂经脉的炽热药力。她知道自己不能躲在这里，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要并肩作战。
剑灵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丫头，听好了。接下来我要教你的，是一式禁招——‘剑心焚天’。以你现在的修为施展，必然会遭反噬，轻则经脉尽断，重则伤及本源。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林小满闭上眼，将所有杂念抛开，只留下一片澄澈的剑心。
“教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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