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和陈小姐穿过会场大门，门卫侧身让开。她在他身后半步，脚步轻，没再说话。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过道中央。
会场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低的嗡声。灯光压得很暗，只有一束光落在舞台中央的地面上。背景墙贴满了照片，每一张下面都有一行手写的字。他抬头看，第一张是九十年代初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块白板，写着“项目倒计时72小时”。底下那行字是：“那天我们吃了三天泡面，最后一起睡在桌上。”
他往前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前排座位已经摆好，八个位置贴了名字标签。他一眼就看到了“李姨”两个字。旁边还留着轮椅通道，宽度刚好够转一个圈。
陈小姐站在第一排没动。他回头看她，她冲他点点头。他走上台阶，站到讲台前。
讲台上放着一杯水，透明玻璃杯，水面平平的。话筒支架立在中间，角度微微朝下。他伸手碰了碰，金属有点凉。他把支架调高了一点，又往左偏了五度，停下。
“声音测试一下？”后台传来声音，是个年轻的技术员。
“等会再测。”他说。
“设备都准备好了，现在试一遍流程没问题的话，后面就不用再调。”
“让我先站一会。”
对方顿了一下，“行，我等你喊我。”
脚步声退了回去。
他站在台上，看着空荡荡的座位。一排接一排，像一片没人说话的树林。他把手放在讲台边缘，掌心贴着木头，能感觉到一点点粗糙。
“其实我小时候特别怕上台。”他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台下的陈小姐抬起头。
“七岁那年学校朗诵比赛，我背到一半忘了词，站在台上哭了出来。”他说，“从那以后，十年没敢当众说话。”
她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可你现在站在这儿了。”她说。
他点点头。
“而且这一次。”他顿了顿，“我不是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观众席，目光落在“李姨”的座位上。那张椅子空着，但好像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他又看了看别的地方。赵老师傅的位置也标好了，在靠过道的第三排。还有大番薯的名字，贴在青年骨干那一区，字体比别人的大一圈。
他低头看讲台。没有稿子。他把脑子里的东西过了一遍，开头、中间、结尾，都还在。他不怕忘词了。就算忘了，也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抬起手，把话筒又调了一下。这次是高度，往下压了两厘米。他清了清嗓子，试了下距离，刚好。
“可以开始测试了。”他说。
后台灯亮了。几个人影走出来，技术员拿着对讲机，另一个背着工具包。他们快步走到音响控制台前，低头检查设备。
“老夫子，您说句话，我们测下收音。”技术员抬头。
他没立刻开口。他看了眼台下，陈小姐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不奇怪。她从来不会待太久，总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然后悄悄离开。
“喂。”他开口。
音箱里传出回声，清晰，带一点点延迟。
“音量降半档。”技术员对着同伴说，“话筒增益调低一点，别爆音。”
“明白。”
“背景音乐呢？”他问。
“按您的要求，开场用轻钢琴曲，节奏慢，不抢人声。等您说到‘那一年我们第一次中标’的时候，自动切入掌声录音。”
“掌声别太假。”
“用了真实采样，是从2003年庆功会录的。”
他嗯了一声。
“视频呢？”
“小林交来的素材已经合成完毕，三十秒短片，结尾定格在您蹲在机房修线路的画面。她说您不让放，但我们还是做了备份，万一您临时想用。”
“不用。”
“好，那就只保留音频备用。”
“灯光呢？”
“开场全场暗，只留您头顶这一束。等您说‘今天我不是来告别’这句话的时候，两侧照片墙的灯会慢慢亮起来。最后一段，所有灯全开，包括观众席顶部环形灯带。”
“别太刺眼。”
“亮度设在百分之六十，柔和白光。”
他点点头。
“还有一个事。”技术员翻了下手里的本子，“秦先生刚才来过电话，说媒体记者名单临时加了三人，都是行业老熟人，您认识。他们坐前排左侧，需要安排专人引导。”
“让他们坐后排吧。”
“为什么？前排视野好。”
“我不想让他们举着手机拍我脸。”
“可这是正式活动，得有报道。”
“随便谁写都行，但别在我说话的时候闪光灯乱闪。”
“那……让他们坐中间靠后？”
“行。”
“另外，大番薯打电话来说他堵车了，可能要晚十分钟到。他让您别急，说他一定赶得上。”
他笑了一下，“让他别跑，安全第一。”
“他说他带了新买的领带，一定要在您演讲前给您看看。”
“告诉他，只要不是紫色就行。”
“我记下了。”
技术员合上本子，转身跟同伴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点头，按下控制台按钮。舞台两侧的照片墙忽然亮起一条细光带，沿着墙面缓缓流动，像有人在背后点亮了一串小灯。
他看着那光，从左边移到右边，最后停在“李姨”那张照片下方。灯光照出那行字：“她没拿过奖，但她救了我们所有人。”
他深吸一口气。
“再来一次声音测试。”他说。
“好，您说一段。”
他没想稿子。他看着台下，开口：
“八三年，我进厂第一天。穿了件新衬衫，扣子系错了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我以为自己会很快被忘记。”
音箱里的声音平稳，没有杂音。
“结果那天下午，有个老师傅叫住我，说我袖口沾了油。他拿块布给我擦，一边擦一边说，衣服要干净，人才能让人信得过。”
他停了一下。
“那个人叫赵师傅。他十年前退休了。但我今天还是把他请来了。因为他教我的第一件事，不是技术，是做人要稳。”
技术员竖起大拇指，“声音完美，无反馈，无延迟。”
他没回应。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离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转身走到讲台边缘，弯腰检查地面插座。盖板关得好好的，没松动。他又看了看投影幕布，平整，无褶皱。讲台侧面预留的轮椅坡道也清理干净了，没有障碍物。
“老夫子。”工作人员走过来，“李姨刚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路上了，让咱们给她留个靠边的位子，她腿脚不方便。”
“知道。位置没动过。”
“她还说，要是您紧张，就想想她煮的姜汤。”
他笑了，“告诉她，我兜里还揣着她去年塞的润喉糖。”
工作人员也笑了，转身走了。
他回到讲台中央，站定。
技术员在后台挥手，“灯光我们再走一遍流程？”
“等大番薯到了再说。”
“他还得二十分钟。”
“那就等。”
他把手插进裤兜，摸到一张纸。是那张写着“有光”的便签。他没拿出来，只是捏了捏，然后松开。
他抬头看天花板。灯光系统藏在上面，看不见。但他知道，只要他说一句话，整个会场就会跟着动起来。
他不怕了。
他不是来结束的。
他是来告诉所有人，有些事，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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