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像山风那般爽朗,倒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在贪婪地嗅闻着什么,充满了某种迫不及待的渴望。
谢云亭心中警铃大作,这股干燥的风,混合着木料与尘土的特殊气味,正是火灾前最不祥的预兆。
他刚要开口示警,远处山坳里,一团暗红色的火光猛地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穹。
“走水了!焙坊走水了!”
凄厉的呼喊声刺破了山村的宁静,铜锣被敲得震天响,无数人影从各家各户冲出,提着水桶,扛着麻袋,奔向那片火海。
出事的是浮梁联营社最大的一处集中焙坊,那里存放着春分后刚刚收上来的第一批上好鲜叶。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木质结构的焙坊在熊熊烈火中发出骇人的噼啪爆响,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带着茶叶被烧焦的独特糊香,呛得人眼泪直流。
当谢云亭带着人赶到时,大火已被乡亲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勉强控制住,但焙坊已然塌了半边,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万幸的是,守夜的老工被及时拖了出来,除了些许燎伤,并无大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默,茶农们望着半仓化为灰烬的心血,许多妇人已经忍不住掩面而泣。
很快,官方派来的人勘察现场后,给出了初步结论:“电路老化,引发短路,意外失火。”
这个说法看似合情合理,毕竟焙坊里为了夜间作业,私拉了不少电线。
然而,被救出的老工头却哆哆嗦嗦地抓住谢云亭的衣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恐与笃定:“不对……不对!谢老板,我守夜前刚检查过,总闸是拉掉的!而且……我听到后墙根有动静,出去看时,发现备用的那条线路,被人用钳子给剪断了!”
谢云亭扶住老人,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他看到了,那截被齐整剪断的电线头,就藏在一堆烧焦的木梁下,切口崭新,绝非自然老化。
消息封锁得极快,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急于将此事定性为一场意外。
当天深夜,云记在黟县的总号灯火通明。
小顺子,如今已是云记账房的大总管,他带着金丝眼镜,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面前的账本摊开着,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刺眼的名字。
“东家,查清楚了。”他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极低,“浮梁焙坊失火前一日,一直给他们供松柴和木炭的几家供销社,突然以‘运输困难’为由,全部中断了供应。焙坊无奈,只能从一个来路不明的贩子手里,高价买了一批应急的煤块。”
他将一小块从火场残骸中拣出的煤块样本放在桌上,用镊子夹起:“我找人验过了,这种煤块,硫含量高得吓人,杂质又多。寻常点燃还好,一旦投入密闭的炉膛,遇到高温和积压的煤气,极易引发爆燃。这根本不是烧火,这是在埋炸药。”
小顺子抬起头,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意外,是警告。”
剪断电线,是为了确保火起时无法用电泵抽水救火;换掉燃料,是为了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一环扣一环,其心可诛。
这是有人要断了云记联营社的根!
谢云亭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他没有暴怒,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风暴正在集结。
良久,他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得可怕:“去,给周同志发电报。就说,黟县新出了雨前茶,请他得空过来尝尝。”
小顺子一愣,这个时候请周同志来喝茶?
但他立刻明白了,东家这是要借力打力。
他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三日后,周同志如约而至。
在云记后院的茶室里,没有旁人,只有谢云亭亲手为他瀹泡一壶刚从火场边上抢救出来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火燎茶”。
茶香奇异,既有兰香,又有一缕仿佛来自战场的硝烟气息。
周同志品了一口,眉头微蹙:“这茶……有故事。”
谢云亭没有直接提火灾的事,反而聊起了往事:“周同志,抗战时,咱们那条艰险的茶马古道,您还有印象吗?”
周同志点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
“那时候,前线物资紧张,后方封锁严密。咱们的马帮是怎么把珍贵的药品和盐巴送到根据地的?”谢云亭缓缓道,“不是靠明着冲卡,是靠暗号。今天这家客栈门口挂个蓝布幡,就代表路是通的;明天那家茶馆窗台放一盆兰花,就意味着有‘客人’需要接头。路被堵了,咱们就换一条路走。有些路不能明走,就得曲行。”
他说着,从身后的木匣里,取出了一卷图纸,在周同志面前徐徐展开。
那不是茶园规划图,也不是厂房设计图,而是一辆……改装牛车的图纸。
“这是我琢磨的《流动焙车方案》。”谢云亭指着图纸解释道,“车身用厚木板和铁皮加固,形成一个可移动的焙房。车厢内,砌一座小型的、用特殊泥土打造的恒温窑体,燃料我们自备最好的松柴木炭。一辆牛车,就是一个移动的焙坊。哪里有鲜叶,我们的车就开到哪里去。今天在祁门,明天就能到婺源。”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同志:“敌人可以烧掉我们固定的焙坊,因为目标太明显。但他们总不能把每一条山路都给堵上吧?万一哪天,村里的灶不能生火了,我们就把火种带到路上去。”
周同志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看着图纸,再看看谢云亭,这哪里是商人的计策,这分明是游击战的精髓!
化整为零,机动灵活,让敌人防不胜防!
话音未落,闻讯赶来的沈二嫂从门外一步跨了进来,她听懂了,粗大的嗓门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豪气:“这法子好!东家,我带上婺源的妇女队,负责押车护送!男人们在前面修路开道,我们女人就在后面给他们运火、焙茶!”
“算我一个!”阿粪桶那壮硕的身影也挤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兴奋地嚷道,“东家你看,我用废弃的油桶和耐火泥,搞了个‘双层隔热炉胆’!外面套一层,中间留空隙,就算下倾盆大雨,里面的火也稳得很,温度一点不降!”
民间的智慧,在危急关头,爆发出惊人的创造力。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云亭的方案,仿佛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仅仅三日之内,在所有人的齐心协力下,黟县的山谷里,首批五辆“茶火巡车”便奇迹般地组装完毕。
笨拙而坚固的车身上,用白漆刷着醒目的八个大字:“云记·共焙,薪火相传”。
发车那天,周同志亲临现场。
他本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鼓舞一下士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每一辆巡车旁,都配有一本厚厚的轮值簿,详细记录着每个时辰负责添火、翻炒的工匠名字;墙上挂着温度记录表,每隔一炷香就要登记一次窑内温度;茶叶的产地、采摘日期、负责人,都做成一张张追溯卡,挂在对应的茶筐上。
甚至有几个识字的孩童,用稚嫩的笔迹写了一首《巡车童谣》,贴在车厢外。
“一驾牛车一座山,火在炉中胆在肩。南山焙了北山采,茶香不怕路途远……”
这哪里是把作坊搬上轮子,这分明是建立了一套流动的、严谨的、充满生命力的生产体系!
周同志走到谢云亭身边,低声感慨:“云亭同志,你这是……把军纪都用在做茶上了。”
谢云亭望着缓缓驶出山谷,即将奔赴各县的巡车队伍,引来沿途百姓夹道相送的场景,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周同志,火可以被一阵风吹灭,烟却能顺着风飘得更远。只要茶农的心还在,只要还有人愿意背着炉子走,这徽州的茶,就死不了。”
远处,外国记者艾琳正举着她的摄影机,全程记录着这一切。
她的镜头最终定格在一辆巡车穿过清晨薄雾的画面上——车顶那根小小的烟囱里,正袅袅升起一缕青烟,在翠绿的山谷间,像一条蜿蜒游动的、不屈的龙。
当晚,她在日记中写道:“在中国,有一种抵抗不用枪炮。它用香气划定疆域,用信誉铺就道路。今天,我看到了会走路的茶魂。”
这盘被命名为《会走路的茶魂》的影像资料,在数日后,被通过秘密渠道,悄悄送往了上海的租界、香港的报社,乃至南洋的华人商会。
半月后,上级派来的联合调查组终于抵达浮梁,准备彻查火灾真相。
可他们惊愕地发现,已经没有什么“真相”需要他们来主持公道了。
以黟县为中心,周边的歙县、祁门、绩溪、休宁等七个县,竟已自发组建了“流动巡焙联盟”,每日统一调度超过三十辆移动焙车,形成一张巨大的、覆盖了方圆八百里核心产茶区的生产网络。
调查组最终找不到任何可以追责的个体,也无法阻止这股燎原之势,只能在报告中将“移动焙坊”列为“民间应急生产创新案例”,上报了事。
谢云亭站在黄山之巅,看着远处山谷间,一道道代表着流动焙车的炊烟,如同一条条支流,最终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大河。
他心中一片清明:有些制度,不是靠笔写在纸上的,而是一炉一炉的火,一步一步的路,一个一个人的信,烧出来,走出来,立起来的。
这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谷雨前后,采茶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
谢云亭如常在各个联营社的茶园间巡视,检查春茶的长势。
然而,一种奇怪的氛围,却在茶农之间悄然蔓延。
往日里,那些见了他,总会隔着老远就热情地躬身喊一声“谢老板”的朴实茶农们,如今却变了。
他们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便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复杂地交错一下,然后,默默地转过身去,或是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藏进那一片翠绿的茶树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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